那女役往伊这边靠了几分,她跪坐时,头低着,还不及伊的肩膀。她颤着手给伊倒酒。伊又问道:
“这些是什么人?”
那女役抬头看了伊一眼,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都是过路的人。”
伊接过那酒杯,放在一旁,那女役却又拿起来,道:“请用,马上就是第一场。”
伊第二次听到这“第一场”,心中疑惑,欲细问时,却被一旁那年轻男子愤言打断:“那昏君荒淫无度,就是当年有灵王也不及半分,这不是自作自受么?”
先前那醉酒的男子道:“荒淫——你知道什么呢!谁心里没几分偏了仁义的念头,只是——被困着,做不了!你要是登上他那个位置——你,还知道什么叫荒、荒淫!”
那青衣男子立眉瞪眼,走到那男子面前,厉色道:“我虽不贤,但绝不会作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若有朝一日能登肉食者之位,我必使国富民安!”
他说到激动处,不免起身,不意撞到了旁边一独坐的男子,酒水尽洒。他连忙致歉,那独坐男子面有不快,却未多言。旁人指点着嬉笑起来。
“唉,可惜那先邓公死得早,这即位的独生还是小孩子气性,一心只在玩上面,身边又没个敢直言进谏的大臣,那越鞅和张时两个小人,巴不得这昏君早些被杀,自己倒掌这邓国的权呢,可便宜了他俩!”
说话者是一形貌萎缩的男子,两只眼睛从衣襟探出来,滴溜溜转着,似乎为这昏君感到可惜,身边一高大紫服男子一口唾到他脸上:“你懂什么呢!那两个庸狗,跟那蠢虫就是一条船上的,他死了,他们两个逃得脱?那越狗就是个乡下娘们野合出来的杂种,能有什么本事?没见那树一倒,猢狲些哪个不慌着跑!”
那萎缩男子被这么一骂,眼睛恨不得压进衣袍里,那拿酒的手都哆嗦着。那金服男子点头道:“可不是——那两人一个被乱棒打死,一个被剁成肉泥,都惨着呢!”
众人一听,精神为之一振,又纷纷叫起来:“你老怎么知道的?是怎一回事?”
那金服男子面露醉意,口舌迟钝起来:“我那日要卖货,就进了城,待事情消停下来了,才离开。我可是亲眼见着那景,真真是人生无常,你今日得了势,枝头上雀也似的跳,明日就落到地上,烂成泥浆,形也辨不出了!所以我呀,就是一向,有酒今朝醉,不像旁人似的,有了点家底,就尖着脑袋,使了劲儿往上钻!可料得哪日天地翻了跟头——瞎折腾!”
他醉笑着,眯着眼,去搂旁边的女役。他已经有两分昏昏然,说话也放肆了许多。众人一致应和着,心里都着急着让他往下讲。金服男子满足了,方舔唇咂嘴,继续道:“我不是进了城?那城中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还跟往常一样。那魏氏家我是熟悉的——直接去了,把货拿给他。他看了看货,倒没说什么,只问:‘这次怎么晚了许多?’你们知道,做我们这行的,时间算得紧——可耽误不了一分一毫!但这次却实属意外,我就说:‘刚外面起了乱,难进来。’他刚想问‘什么乱’,外面门人慌慌忙忙跑进来,一进来就喊着‘国君遇刺!国君遇刺!’那魏令听了,带着人就赶去,连货钱都忘了给!我就坐在他府里,等他到天黑。”
“那越鞅和张时,怎么看见他们死的?”
“我不正说着!就是等到天黑,那府里的人不见回,反而越来越少。我想着先走,明日再来取钱,又恐这么一乱,把我的事给忘了,更难取这钱。这么左右为难着,是那魏令的夫人出来,看见我,唤了两声,问我在做甚。我一五一十说了,那魏夫人命人拿了钱给我。我得了钱便准备走,她又叫住我:‘他们出去了半日,我听闻城外有乱,可是真的?’我就说:‘可不是,夫人好生待在家里,莫要掺和他们男子的事,我亲眼见着——你们邓伯被人刺杀了!’”
“那女子哪儿见过这场面,登时吓得软在地上。家里又走了好多人,她心中害怕,便苦苦留我在府里,我向来又愿意助人,便是遇到路上乞讨的也要扔几个钱,就答应下了。”
有人笑起来:“你老若真是个善人,会去做这种生意?”
“你哪儿知道!就是做着这种生意,少不了也有惭愧的时候,总是被那些自命君子的人唾弃,我呢,虽也心大,但也觉得委屈,便做些好事,也算是抵了罪过,这样就不妨碍了!”
那人见又说远了,忙把话拉回来:“就是住下了,后面怎么见着那两人死的?”
“那魏令偏偏半夜回来了,进来便大喊:‘夫人,夫人在哪儿?’我醒了,便看见魏令站在门口,大喝道:‘你怎还在这儿!’我刚想说,他一把把魏夫人拉起来,只说:‘你起来,我有事跟你说。’那夫人吓得呆了,挣着道:‘你有什么事,直在这里说便是了。’我见那魏令脸色一变,怕又起事端,便道:‘魏夫人,我先告辞了。’那魏夫人不识好歹,唾了我一口。魏令瞋着一双红眼,也不顾我还在场,就死掐着夫人的脖子,道:‘你写信去,给石将。’我看那夫人的脸都翻青了,魏令还不松手,恐闹出人命来,就道了一句:‘魏公还不放手?夫人已不能说了!’谁知这么一道,他松了手,却把矛头对准了我,一顿气急之语,命仆役赶我出去。我虽生气,又想着不便掺进去,抬脚欲走,那魏夫人又死命拉着我,哭说着怕我一走,那魏令就会杀了她。我又一心软,就留了下来。”
“冯老,冯老——”那对座的人高声喊着,“那魏令竟放你好好回来了?”
旁边人道:“你不知,那魏令性情怪,怕是感谢冯老还来不及!”
冯氏男子冷笑一声,略一挑眉,额上的皱纹堆积起来。他偏是等那一阵嘲笑声消下去了,才开口道:“那魏厮不敢杀我,还指望着给他送东西呢。这四洲内,你们倒找出第二个能卖这货的?也就独独我还做着这事,也用不着他杀,说不定哪天我就死在路上了。”
有人忙堆笑道:“莫说这种晦气话,你老的福气在后头呢,哪天不干了,弄个官爵玩玩,还莫忘了弟兄们呢。”
冯氏只乜斜着眼,对那人微微一笑。“好在我留了下来,那魏令也没敢把魏夫人怎样,只是那魏夫人自顾自地哭得狠,着实让人心烦!你们说呢,多大点事情,这女子就哭哭啼啼的,河水决了堤也没这么厉害!不知哪儿能找到个不哭不闹的女子,就是品貌差点,我也要带在身边。”
“巧了,我正好认识这么一个女子,相貌自是不用说,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好,”那座中一男子笑道,“她那容颜,就是当年云姬见了,也要自愧不如;论起脾气,也跟云姬像得很,只是云姬是冷美人,不笑,不哭,也不言,这位却是艳俗,一呵呵便止不住,那笑得也特别,叫人难招架。”
有人道:“何人?何人?不得找来,让冯公也见见?”
那男子呵呵笑着:“说起来,你们座中也有认识的——听说过那昭姜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