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而笑起来,脸上有点自鸣得意的孩子气:“我是个很浪漫的人。”
这句“浪漫”像烟花似的扑到应呈心尖上炸开了,他把手肘支在大开的窗户上,侧着脸看他,眼里溺满宠爱的情绪:“好吧,谢谢你的浪漫。请问你的浪漫还剩多少,介意借我一杯祭奠死者吗?”
他的耳朵烧了起来:“嘴挺甜的。车后座还有,你自己冲,不过没有热水,只有这个。”
应呈接过他递过来的矿泉水,看了一眼标有“安全带是生命带”的标语,说:“看来我要危险驾驶一次了。”
说着,他解开安全带,爬到后座上去拿咖啡和杯子。傅璟瑜毕竟是个新手驾驶员,被他这危险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方向盘一歪,应呈一个脸刹卧槽一声砸在了后座。
“……没事吧?”
应呈四仰八叉地从后座爬起来,揉了一下鼻梁:“这种事果然还是不能干……”
等车开到公墓的时候,应呈已经纯靠手摇用矿泉水冲出来一瓶冷咖啡了。傅璟瑜看着他下了车,自己却坐在车里没动。
——他想徐帆应该不会希望在这样的大冷天里见到逼死自己的凶手的亲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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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夜晚隐约透出一种寒冬般的凛冽,应呈甚至可以看见自己呼出的气变成白蒙蒙一片流云,他搓着手呵了口气,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借着着昏暗的光走向了林立的墓碑。
兰城公墓是半开放式的花园式墓园设计,墓碑之间都种着齐人高的尖顶松柏,白天里显得庄严肃穆,但入了夜是没有人守夜的,难免有些鬼影幢幢。黑暗中光点流窜,傅璟瑜坐在这里,只觉那沉重缓慢的背影里透着悲凉,让人心里揪起一块,费了点功夫才用他那生疏的开车技术把车头转过来,好让车大灯远远地照着他。
应呈感觉到光线,站在台阶上回身朝他扬了扬手,虽然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但他相信傅璟瑜肯定能看见。
第四列,第十九号。
这个位置他已经轻车熟路,寒风从墓碑的空隙中穿过,形成某种空洞的回响,他抱住双肩冷得发颤,只能迈开长腿一步两阶,但风声咬住了他的影子,顺着脊梁逆行而上,一遍又一遍地抚过他的后脑。
——要真是徐帆就好了。
也是奇怪,当这种想法猛一冒出来,仿佛擦着头皮从颅骨上刮过去的诡异风声就消失了,他苦笑一声,在台阶上顿了一会,才转向过道里去。
灰色石料的墓碑在月色下隐隐透出冷白的光,他用手机照了一下,空手擦去落在墓碑上腐烂的花。徐帆两个大字仍然像刚刻上去的时候一样鲜艳,他死得突然,没有留下像样的过往,当时应呈只能从他的遗书里抄出八个字来当墓志铭,此刻积了不少灰,他顺着刻字的沟壑,把手抹得漆黑,这才低低道:“我来看你了。”
墓碑前的再多思念都消散在风中,微弱灯光下,那张小小的照片里,穿着警服的徐帆仍然是最年轻最热血的模样,灿烂的笑容灼得他心里发苦,他把两个杯子放在地上,倒了咖啡,摆了一杯到碑前:“没有酒,也没有香,你别生气。我来是想跟你说,咱爸咱妈身体都好,你的事他们不清楚详情,我骗他们你是牺牲。也有可能早就知道了,只是陪我一块演戏,但不管怎么样,你放心,我会照顾他们的。我跟璟瑜很好,虽然领不了结婚证,你活着的时候我也没问过你能不能接受璟瑜,不过假如以后我有万一,我会把他们托付给璟瑜。”
不知道是月光变亮了,还是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徐帆的笑脸更清晰地印在他眼里,他好像被冷不丁地噎了一下,说不下去了,就像是一部盗版的电视剧,明明大脑和网速一样流畅,画面却永远卡在过去。
他考上警校那一年,傅璟瑜出于逃避的心理犯下了滔天大错,因此而毁掉了他的整整十年,那个时候他封闭冷漠,像个攻击性极强的偏执狂,是同寝的徐帆凭借自身燃烧的热量一点一点把他拉出了那个泥潭,牵着他逐渐长成了一个根正苗红的好警察。他们一起毕业,一起走进兰城市局,一起穿上警服,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像走马灯似的从眼前闪过,血泪精彩纷呈。他记得徐帆抓捕嫌疑人的时候情急之下没有叫增援,等他赶到的时候,徐帆就倒在血泊里,一呼一吸间内脏顺着伤口争先恐后地往外挤,但命大活下来了。那个时候他只顾庆幸,太好了,还活着,以至于他根本无暇顾及从此无法再出外勤再上一线的徐帆心里是多么空虚和失落,是他的粗心大意,才给了林希可乘之机。
胃酸顺着食道蚀开了他的声带,他终于低下头去,嘶哑着说:“是我对不起你……”
如果多关心一句就好了,如果那时候多陪陪他就好了,如果还他早就发现这个人过于好强的自尊心就好了……
如果还活着就好了。
冷风猛一下从后背扑了过来,齐人高的松柏摇晃间产生了一种近似脚步的声音,他抽了口气,止住了即将涌出的酸涩,又去看月光下灿烂的笑脸:“你恨我的话,来梦里看看我,或者直接把我带走也行,我欠你的。”
风骤然停了。
应呈顿了一下,揉了揉额角,看不清脸上的神色,苦笑中却带着微乎其微的哭腔:“……真就这么恨我吗?”
假如人世间真有鬼怪,出来见见他又有何妨呢,此刻,思念甚至超越了恐惧的本能。
他又抬起头,黑夜里墓碑前的那杯冷咖啡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他把那杯洒在墓前,嘀咕道:“只有这个,你凑合喝。”然后又把自己这杯一饮而尽,把两个空杯叠在一起,冰冷的速溶咖啡苦味更加明显,似乎从心底烧了上来,他有些胃绞痛,不得不换了个姿势,说:“他又出现了,这次,我会杀了他。”
“阿呈!”
万籁俱寂的墓园里,炸响的声音来自现实世界,反而吓得应呈打了个冷颤,一回头却发现是傅璟瑜举着他因那一摔而遗落在后座的手机,气喘吁吁地说:“电话!顾宇哲说他们已经查到那个打伤他们的杀手了!”
“好。”他站起来,接过自己的手机,正要回拨过去问问详情,就听傅璟瑜把一口气喘匀,紧接着说:“我见过他!”
应呈“啊”了一声,顺手点开顾宇哲微信发过来的一张照片,是一张A级通缉令,上面的名字是齐超。
“就在医院!我去帮你们缴费的时候这个人刚好从我身边经过,跟一个女孩子一起,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当我追到检验科的时候已经没人了。”傅璟瑜脸上神色懊悔,“早知道……”
应呈却瞪大了眼睛:“早知道什么?秦一乐和顾崽两个人加一块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去就有用了?小身板还不够给人塞牙缝的呢,走,一起去趟医院。”
“等一下!”
傅璟瑜穿过过道,走向那块墓碑,他顿了一下,但最终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他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能宣之于口,映在他眼前的只有墓碑上那鲜红的墓志铭——
“热血不熄,警魂长青”。
应呈没有过去,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直起腰,又驻足片刻,这才转身向自己走来,像个没事人似的问道:“这都五点多了,他不可能还在医院,这会再去医院还有用吗?”
“不一定,得先去看看再说。”墓园很冷,应呈伸手去拉他,两个人体温都冰冷,僵硬地磕碰在一起,甚至无法曲起手指去勾住对方,但胸膛是火热的,热血顺着心脏泵近四肢,应呈牵着他往下走,嘀咕道,“你知道吗,徐帆在的话,一定会喜欢你的,你们性格相合,没能在他活着的时候把你正式介绍给他是我最遗憾的事之一。”
傅璟瑜走进雪白的光线里,指尖都结了霜,冷得他有点发疼:“我哥杀了他。”
应呈收回握在一起的手,插进裤兜,眉眼里透着随意:“他并没有逃脱法律的制裁,枪和手铐都握在我的手里。”
“人都说爱屋及乌,恨也是一样的感情,阿呈,我看不懂你。为什么你不恨我呢?我骗过你,我哥也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你是真的可以分清我们,还是……只是出于绅士的礼貌而忍耐我的存在?”
他回过头,自己的影子像一只缩起翅膀的鸟,完完全全地把他笼住了,便笑起来:“你们学心理的,说话都这么直吗?”
“我对你撒过太多谎了,没办法不对你坦诚。”
有风吹过来,操劳了一宿的头发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还服帖听话,海草似的舞动起来,应呈伸手帮他把头发撩至耳后,突然贴近的距离让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一时间无法再开口,只听应呈收回手,继续说:“你哥害了你。他把我印象里十八岁那个优秀的你残害成了一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过度依赖我,现在的你,还是那个因为流浪而没有安全感的江还,但你不应该是江还,你是傅璟瑜。傅璟瑜不是这样的。你哥杀了的不仅仅是徐帆,还有你,璟瑜。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恨一个被杀死的受害人,相反,我要为你报仇。”
傅璟瑜在温柔的影子里沉默片刻,终于说:“坦诚的人是你才对吧。”
他总是在应呈举手投足间的自然与随意里溃不成军,偏偏那个为王的胜者还洋洋得意:“谢谢夸奖,我对你一直坦诚相见。”
坦的哪个诚,在哪里相见就另说了。
“走吧,钥匙给我,我开车。”
傅璟瑜很感谢他自己主动找了个台阶下,连忙逃生似的把钥匙抛给他自己一溜烟冲下台阶躲进了车里。
但很快,他注意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你超速了!慢点开啊!”
“谅解一下,犯罪嫌疑人在前面等着我抓呢。”
医院里确实不可能还有那个“齐超”的人影,虽然那个女医生还没下夜班,但她甚至不记得有这么一位病人,“顺便,”她说,“那个酒鬼的老婆已经把人接走了,他应该不会记得挨过打,因为他临走又被他老婆打了一顿。”
就算记得也证明不了是谁打的他了,看起来他老婆的拳力与应呈不相上下。
应呈从崔友成那里学了一招,笑嘻嘻地说:“什么挨打?哪个酒鬼?我不知道啊。”
傅璟瑜对此人的脸皮厚度叹为观止,轻咳一声才回过神来:“我们能看监控吗?”
女医生对应呈不怎么年轻的记忆力不置可否,只是比了个请的手势:“一楼大厅找安保科。”
医院安保科并不大,探头倒是齐全,应呈很快在监控里找到了傅璟瑜排队缴费的身影,打扮时髦风格诡异的女人搀扶一个男人从侧后方穿过去,直直撞上了他,随后又走向了化验科,傅璟瑜很快追了上去,但监控显示他们一进入化验科就立马从另一侧绕回了大厅,直接离开了医院,傅璟瑜随后追上,扑了个空也正常。
他皱起眉:“你当时在墓园说你看他们觉得不正常,哪不正常?”
傅璟瑜回过神:“有点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而且那个男的身上有一股酒味,手上都是血,所以我以为他是喝高了受的伤,如果那样的话说明他一定相当醉了,但是我跟他对视的时候发现他眼神明明是清醒的。最重要一点是,那个女孩子穿得过于清凉了,去医院看病要费不少时间,都这个天气了,正常来说都会穿件外套的吧。”
他说着突然指向了屏幕:“等等,他们是故意撞我的?”
应呈自己手动把监控倒到了这两个人进门之前,又看了一遍,说:“看,她看到你了!”
“我真的不认识这两个人,但确实很眼熟,如果我认识的话,不可能想不起他们是谁。”
他身上没带U盘,最后还是只能手指灵活地敲击屏幕给顾宇哲发消息,让他过来支援,还得把医院门外的监控都查一遍,过来路上顺便自己绕回市局拿电脑,顾宇哲秒回了他一个“马上来”,看得出来根本没打算听话休息,他这才回头看了傅璟瑜一眼,脸上神色晦涩不明:“不过显然,他们确实认识你。”
他仍然想不通:“可是,就算认识我,为什么要特意引起我的注意呢?”
“看这。”医院晚上远比白天要空闲,以至于医院大门口也有空闲的停车位,他指着漆黑的一个小角落,监控像素太低,加上距离不算近,导致近视的傅璟瑜得眯着眼睛才能看清车上下来的人似乎就是这一男一女,但应呈的声音甚至轻微颤抖着,压抑着一种隐约的兴奋,“如果我没看错,这是一辆白色的大众朗逸。”
“这车有什么问题吗?”
“有,大问题,”应呈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是你哥抛尸你生父生母的时候开的车。”
已经被他压制住的记忆又涌上来,傅璟瑜觉得无形间有人猛一下掐住了自己的咽喉,他的呼吸停滞,愣了一会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人直直朝自己撞过来,为什么故意对上他的目光甚至跟他打招呼,为什么吸引他追到化验科去——
是因为林希。
“看来你哥跟本案的死者于平伟有某种联系。现在,”应呈仍然看着他,“我需要你以案件关系人的身份配合我的调查了。”
他的大脑好像现在才刚刚复活,下意识地说:“……你不需要避嫌吗?”
“麻烦不要在这种细节上灵机一动。”
——结果最后也不是应呈来调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