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又轻咳一声,补充道:“是关于你哥的一些问题。”
傅璟瑜不止一次听应呈抱怨过这个名字,也非常清楚她的身份——她的公公兼恩师也是京官,而且正好跟新升上去的应呈他爸应爱华不对付,所以应呈在她手底下吃了不少暗亏,以致于应呈这种神经大条的性格都怨声载道,而此刻,她显然不怀好意,但出于“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传统,他实在无法拒绝,只能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吧”。
白丽雅在前面带路,他便在身后偷偷打量起来。身材高挑,昂首挺胸,走路姿势也有些许前倾,警服一丝不苟,连头发都梳得很仔细,显得过于严肃了。自信、强执行力、野心、强控制欲,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呢。
两个人上到楼上,推开了副局长办公室的门,白丽雅径直过去泡茶,说:“你先坐会。”
偌大的办公室虽然明亮整洁,但贴着墙的文件柜,放在窗边的沙发,桌子上摞成小山的文件,沉重的会客椅避开正面,朝向了墙壁的夹角,很巧妙地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傅璟瑜胃里涌上一阵胃酸,还没坐下就已经感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头晕目眩,所以当机立断地给椅子挪了个位置,正面朝向桌子后面的主人位才坐下。
白丽雅泡了茶回来,见他挪了椅子,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刚想说话却被他抢了先,只听他接过茶,点头道了谢,这才说:“椅子很舒服。”
他往后一靠,一幅享受的模样,把她的话都给堵死了,只好随意一笑,立刻切入了正题:“案情相关的事我相信老陈局已经亲自给你做过笔录了,我看了一下,基本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不过我不是很明白,你跟你哥的关系是不太好的样子吗?”
“这部分案卷里应该有写,”他说着喝了口茶,眨了眨无辜的眼睛,“哦……我忘了,我哥的案卷太长了,可能一时半会看不完。”
白丽雅堪堪扯出一个笑脸来,说:“案卷我当然是看完了,我是想问你们小时候的事。你可能不知道,那份案卷已经被应呈毁掉了。”
他思索着点了点头:“你是说应呈被追车袭击的那一次是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连卷宗带车一块烧毁了,应呈和另一位警官差点被烧死在车里,原来是他故意烧掉的吗?那看来他只是在我面前夸口而已。烧掉卷宗,听着就很严重,我很好奇他有受什么处分吗?如果有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我好回去取笑取笑他。”
白丽雅睁大了眼:“原来是这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原委,毕竟我也是刚来的,很多事情不清楚内情也很正常。”
他挑眉:“可是当时组织策划烧掉这份卷宗的人是我哥,关于他的卷宗应该是有写过这件事的,白副局不是已经把我哥的卷宗都看了一遍了吗?”
一般人到这时候应该已经缴械投降了,最次也得冷汗涔涔,但白丽雅没有,她只是看着傅璟瑜,笑里藏刀:“你看,你们两个不像关系不好的样子呢。”
傅璟瑜心道该死,被她套了一环,强迫自己忍住去推眼镜的动作,甚至还抬头去直视她的眼睛:“我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血缘关系是断不开的。白副局应该也只是担心我哥会回来找我,这一点倒是可以放心,因为陈局做事面面俱到,早就安排好人二十四小时监控我了。”
“我知道,陈局已经跟我说了。他毕竟是几十年经验的老刑警,在这方面我还有的学呢。不过……”她全然没把傅璟瑜话里的明枪暗箭放在眼里,只是忽然一抬头,目光里暗藏锋芒,意有所指地说,“我看你的地址跟应呈是同一个,难道是陈局记错了?”
他又垂下眼,喝了口茶,这才抬起头笑了笑:“对啊,我暂时住在应呈家,创业期,手里没什么钱,住朋友家可以免房租。”
“你还会缺钱?”
“我毕竟是抱养的儿子,能领养我我已经很知足了,总不能一味啃老,要干出一番事业来才行。”
她便也点了点头,恍然大悟似的:“这样啊……我想起来了,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好也正常。”
傅璟瑜坦然回答:“是的。”
她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双手交握向前一靠,展现出十足的攻击性,说:“那,我想以你对他的了解,应该能明白我不让他参与专案组调查的良苦用心。他性格太冲动了,跟你哥的渊源又深,再加上你的关系,我也是担心他陷得太深。”
“你们工作上的安排,应该不方便透露给我吧?”
她双手又立刻松开:“你别紧张,只是随便聊聊,想必我们以后还会经常来往的,提前认识一下也好。”
傅璟瑜疲于应付这种无聊的刺探和离间,索性把杯子一搁,说:“我要去看一下陈局还需不需要我,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先走了。”
她点头:“对了,关于你生母的事,节哀。”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应呈讨厌这个女人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拆她的招了,她表面上的真诚之下却藏着毒蛇一般虚伪又恶毒的心,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暴露要害,平白被人一口扎进颈动脉,满盘皆输,跟这样的人为敌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于是他礼貌地回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谢谢”,起身离开了。
到了楼下的时候,恰好撞见霍潭被两名警察带出了会议室。“你们要去哪?”他下意识地问出口才后知后觉自己问得太理所当然,但在白丽雅那边经过了一番捶打后,他倒是推了推眼镜,坦然承认,“毕竟他算是我后爸。”
有时候,应呈在某些地方也确实算个鬼才,要不是他,这句“后爸”也没办法叫得这么自然。
但此话一出,两位警官也不好意思拒绝,对视了一眼之后还是尴尬地说:“陈局让我们送他回去。”
傅璟瑜没有错过他听到“后爸”这个词汇的时候下意识的双肩一颤,垂眸道:“我想跟他谈谈,麻烦你们了。”
“这……”
“就一句。”
霍潭原本缩在身后,但此刻上前来,只说:“你妈妈有她自己的选择。”
傅璟瑜站在他面前,显得那么高大,伟岸,略一抬下巴就生出了与应呈三分相似的压迫感:“我再问一遍,为什么,她最后选择了罗大勇,我生父?”
他又低下头,傅璟瑜的怒火在这种沉默中越烧越旺,却最终湮于他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强.奸了你妈妈。”
傅璟瑜耳边如有雷鸣。
霍潭抬起头,用滚烫又哀伤地眼神看着他:“那个年代不比现在,说出去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她爸又是立过功受过伤的退伍功臣,要面子,怕丢人,想着都这样了,家丑不可外扬,就嫁过去吧。”
许婷,他那年纪轻轻就考上工程系的妈妈,那么前途无量,那么光明灿烂的天之骄女,居然是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而陨落在一个家暴的强.奸犯手里。
“你在干什么?”
霍潭不答。
傅璟瑜只觉好笑,而他的质问却声声泣血:“她受到伤害的时候你不在,眼睁睁看着她被迫嫁给强.奸她的凶手?眼睁睁看着她生下我和我哥两个奸生子?现在她被杀,她的小儿子被控制,你居然还是无动于衷,你到底在干什么?”
“你跟罗大勇不一样……你们兄弟俩都跟他不一样,你比你哥,甚至比嘉许,都要更像你妈妈。”
他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漫天的怒火“哧”一声化成了一地混着心头血的灰烬,一生未能得见的生母就这么穿过了时空的限制拥抱了他,但很快他发现,这个形象并不是许婷,而是他自己。
——他从未被许婷爱过,甚至没有见过她,怎么能幻想得出来她的样子呢?
“……滚!”
霍潭被带走了。他无力地靠在墙上,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都是疼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他连忙重新戴好眼镜,这才看清来人是陈强,他眼底浮着一片关切与心疼,说:“给你妈打个电话吧,孩子。”
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嗯”,却还是不慎带上了哭腔,陈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终于无声地颤抖起来。
片刻后,准备收工赶回市局的应呈收到了信息——
“她被父亲、爱人、丈夫、儿子,生命里的所有男性背叛了。”
“我和我哥是奸生子。”
“我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