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中,苍定野的脸色苍白如纸,墨发被冷汗打湿,狼狈地贴在额角上。
府医跪在床边,针灸包在一旁摊开着,有两个下人掀开锦衾,又将裤管挽起,露出那双修长却毫无生气的长腿。
因着长久地废用,从前结实漂亮的肌肉早已消失不见,几乎只剩一把绵软无力的病骨。
景云歌愣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残态,可是心里却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反而觉得心脏像是被撕成成了一片片的。
这时,内殿的人也看到了景云歌,连忙低头行礼:“……夫人!”
苍定野闻声,立刻吃力地睁开眼。先是有几分惊喜和愕然,继而顺着她的视线,他看到自己瘫废的双腿,登时变了脸色:“……出……出去!”
景云歌看着苍定野,嘴唇动了动,“我……”
“……我让你出去!”苍定野吼道,他实在是太虚弱,旋即就不住地咳喘起来,却还是吃力地抬起手,指着门外,“……出去!”
府医也连忙在一旁道:“夫人,不然您还是……先回避一下?君上的身体实在是禁不住再动怒了。”
景云歌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扫地出门,她尊严也不允许她再留在这里。脸颊涨得通红,她深吸一口气,“好,我走,我活该来这一趟!”
她的声音颤抖着,苍定野闻言脸色更苍白几分。他死死咬着薄唇,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任由她摔门离去。
……
苍定野病了整整两个月,皇帝长孙渊默来探过几次病,拨了四五个太医守在王府。
景云歌再也没有去看过他。
他能再去上朝时已经是冰雪消融的初春,几日后带圣旨下来,将苍定野擢升为江州节度使,不日就要走马上任。
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苍定野如今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只是因为太过年轻——甚至年轻到还未加冠——才会离位极人臣差着一步之遥。江州对于整个帝国的布防都十分重要,要苍定野去江州,就是给后日铺路。
苍定野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景云歌。
景云歌毫不犹豫就回绝了:“我不去。”
传话的人是苍定野的副官,闻言很为难地看着她,“夫人,这……”
“怎么,不行吗?”景云歌冷冷抬起眼,“历朝历代,重臣外任,亲眷留在帝都的例子数不胜数,偏生你家国公爷就不许?”
她若真的跟苍定野去了江州,四下举目无亲,岂不是更任由他肆无忌惮地折辱。
副官连忙道,“有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难不成苍定野怕我不守妇道,留在帝都与凌沧时私通?”
她打断他,冷静到近乎残忍地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副官连忙跪下;“夫人误会了!君上绝无此意!只是如今朝野动荡,君上担心夫人……”
“是吗?”她冷笑,“劳驾你回去转告苍定野,我景云歌长到十七岁,最大的危险和不幸,就是遇到了他苍定野,他若真心为我好,就请离我远点!”
副官唯唯诺诺地走了。
但景云歌没想到的是,没一会儿,苍定野竟然亲自找了过来。
虽然已经调养了那么久,但他的面上的病容仍然很明显,整个人消瘦得厉害,连官服都显得单薄。
景云歌没打算让他进门,她站在门口,端起手臂,“有什么话,在这说完就是。”
苍定野抿了抿唇,低声道:“过年那天……抱歉。”
景云歌愣了一下。
但紧接着,她的眼神就冷了下来。
“不用在这虚情假意了,没意思。”
苍定野抬起头,他看着她,眼神近乎乞求。“和我一起去江州,好吗?如今帝都的局势有变,我实在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害怕我趁乱和凌沧时私奔?”景云歌的语气嘲弄,“放心,苍定野,我有廉耻心。”
苍定野的脸色更苍白了,“云歌,我没有……”
“我不想和你去。”景云歌又重复了一遍,她看着他,近乎残忍地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苍定野,既然你已经强娶了我,为了我的家人,我也不会贸然和离,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只是想要离你远一点而已——如果你实在不同意,好,那也无所谓,反正我此生再无离开的可能,那就任君处置。”
苍定野抬头望着她,听到最后,突然轻笑一声。“云歌,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这样问,景云歌立刻想起从前在曳城外围困的那些日子,烧不尽的尸体、重伤濒死的哥哥。怒火骤然升起,她脱口而出:
“君上是觉得很委屈吗?难道我才是恶人?诘问我之前,苍定野,你不如好好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还想接着说,可是小腹骤然传来绞痛,记忆的最后,是苍定野焦急的声音:“小歌儿!”
……
“……恭喜君上,夫人已经遇喜三个月了。”
府医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外头传来,景云歌猛地睁开眼,不知何时她已经被抱回寝殿,艾草的气息弥漫在空中,呛得她忍不住咳嗽。
听到她的动静,外头说话的声音骤然止住,接着,府医和苍定野一前一后进来了。
让景云歌没有想到的是,即将为人父的苍定野看起来并不算高兴,甚至有几分冷肃。她下意识伸手护住小腹,警惕地看着他。
“夫人。”还是府医先上前开口,“您已经怀孕三个月有余,但胎相不算平稳,切莫再动气伤神了。”
景云歌“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苍定野微微抿唇,开口道:“云歌,这个孩子,如果你不想要……”他顿了顿,咬牙强迫自己说下去,“……现在月份还早,对身体的伤害也小。”
景云歌猛地抬起头。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苍定野。
他要她打掉这个孩子。
……是了,他本就很恨她,又怎么会喜欢她生的孩子。
生下来,也只不过是多一个人纠缠进这些说不清的恨里。
但孩子是无辜的。
他不应当生在一个没有爱的家庭中。
“好啊。”她努力挺直腰板,可怜地挽回着自己仅剩的自尊,“我也不想要,打掉就是了。”
随着景云歌的话音落下,苍定野的脸色更加苍白。他几乎是瞬间就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沉默片刻,对府医哑声道:“去配药吧”
失去一个孩子是什么感觉呢?
景云歌不知道。
她只是很平静地喝下那碗药,连同眼泪一起咽下。
苍定野一直守在她的床边,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出神。
景云歌不明白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惺惺作态,但她甚至连与他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脆背过身躺着。
没过一会儿,小腹开始发冷发痛,她忍不住蜷缩起来,苍定野注意到了,他立刻倾身想要抚住她的肩头,可是手悬在半空许久,到底是没有落下。
景云歌死死咬着牙,任由一波又一波的疼痛袭来。
痛到极致时,似乎有眼泪和汗水一起落下了,她没有擦,只是默默忍受着。已经再没有心思顾及身后的苍定野到底走没走,似乎有血流出来,她分不清了,头越累越昏沉,终于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