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每个角落,都在不停上演各种故事,报章杂志乃世界之活历史,素材俯拾皆是。贝静纯读报,粗观、细看,研究、使用,目的为了储存大量信息和素材,积累久之以应无穷之变。
摊主庄伯见熟客来了,却选了份文绉绉的《环球早报》在读,推销道:“《碌蔗》最新劲爆大作《女屠夫与卤猪耳的三世今生》,烧腊店老板娘发现老公与小三暗通款曲,于是把老公杀害,将残肢浸入店里的卤汁。人肉做卤,人骨熬汤,何等灭绝人性!连累这几日全城烧腊店早早关铺头,无得生意做!”
女屠夫日间扮作豪爽老板娘,足称足量,出手阔绰。街坊生意,最紧要抵食大件。好嘢,自然有人赞。好味,自然返寻味。尤其是那卤猪耳,滋味口齿留香,赢得无数拥趸......
贝静纯望一眼摆在摊位醒目位置的《碌蔗周报》,跟踪这桩悬案时,看着法医从缸里打捞出来的尸块,苦主悲恸欲绝,一声声大喊着惨,撕心裂肺,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
那道声音清醒后还在耳朵边,久久不散。除了戴社长,碌蔗其他员工听到“卤汁”两个字会条件反射的胃胀恶心,集体啃了一个月的三明治。
路边草丛里忽然有动静,贝静纯放低报纸,侧身听。
庄伯递来一份《碌蔗周报》:看看吧,莫怕,这期劲爆!抵!
贝静纯啜完一支益力多,微笑摇了摇头。
正准备起身,草丛又晃了晃,像有什么藏在那儿。
贝静纯心咚咚跳,庄伯也不由地噤了声。据闻警察最后是在公园草丛里捉到了彪悍女屠夫,当时她身上还揣着一把锋利大斩刀,刀背上的血滴滴答答了一路。
两人屏气,盯住暗中那处草丛。
微风吹过,沙沙作响,一只大黄狗嗖地钻了出来,瘦得皮包骨,两眼直冒绿光。
“......死衰狗,滚开!”庄伯赶它走,恐怖故事的后遗症真是吓人不轻。
大黄狗瑟缩着往后退,眼睛直盯贝静纯,发出“嘤嘤”的乞讨。
狗鼻子最灵,堪比红外线感测器,可能是被她背包里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引过来的。贝静纯可怜它,把三明治里的火腿挑给它吃了,给自己留了两片面包——这是她明天的早餐。
贝静纯自小喜欢毛茸茸的动物。小时候把自己当成一只查理王小猎犬,每天早晨请爸爸帮她绑两条辫子,像两只可爱的狗耳朵一样。
大黄狗吃完火腿,又朝她“呜呜”了两声,显然没吃饱。
罢了,贝静纯索性把剩下的面包都贡献出来,明日事,明日议。
大黄狗意外地没继续吃,叼起面包,跑了两步,转身看一眼贝静纯,好像要记住她的模样。
贝静纯朝它摆摆手:“阿黄,祝你好运。”
大黄狗这才摇着尾巴,一下子隐入草丛,再不见了踪影。
*** ***
看看天色,该返屋企了。
贝静纯慢慢踱步,进屋前雷打不动第一件事:检查邮箱。
又是空空如也的一日。
扭转钥匙开门的瞬间,听见胡秀美的呵斥骤然清晰:“冇钱,早死晚死都抵饿死!”
“现实如此,你没必要时刻强调。”贝秉亮保持一贯的低调语气。
“怎么?还不许我说了?”胡秀美一声唉呼,这个家当她死了算了,她彻底没了存在的意义,连一件小事也无法做主。
“阿贝相睇(*相亲)的事,怎么叫小事?”贝秉亮声音罕见地提高了些,不像以前三言两语就示了弱。
胡秀美和贝静纯都愣了,齐齐看向他。
“相睇绝对是人生当中的大事。”贝秉亮暗了脸色。
胡秀美和贝秉亮的婚姻就是相亲决定的。贝静纯至今还记得舅父盛大热闹的婚礼,那天她免受拘束,吃了很多糖,还作为喜童被赋予送戒指的重任。而微笑的胡秀美一转身,朝她投来的目光却凶狠愤怒。
小贝静纯不自觉停下了吃糖的动作,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美丽的新娘子会有另一幅凌厉的表情。
而现在,胡秀美的清秀和美丽不见了,夜以继日的抱怨让她变成黄脸恶妇。觑见贝静纯僵站在门口,胡秀美立刻五官重组,挤出勉强的笑容:“阿贝,巧了,你舅父同乡的侄仔留学回来,年纪比你大三岁,好家世、高学历、又靓仔,还未交过女朋友。前日与我讲起,我觉得你俩很合适。”
“已经找了先生合八字,你属火,旺男方。男家诚意十足,愿意拿美国股票当聘礼。”
“阿贝,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似你这个年纪,足够抱俩了。分明是打着灯笼都遇不到的甜买卖。”胡秀美口不择言,眼神如刀,快速把贝静纯刮了一遍。
贝静纯不意外舅母的想法,待嫁姑娘,待价而沽,胡氏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清亮。
见一个巴掌拍不响,胡秀美耐心耗尽,转身又骂贝秉亮没心没肺,当年他对贝秉芳发誓要照顾好贝静纯,如今连外甥女最重要的人生大事也漠不关心......
台词翻来覆去全是早八百年那一套。
舅甥俩四目相对,贝秉亮无奈地摇了摇头,眉头紧锁,曲指揉半天,却怎么都揉不开。贝静纯瞥见舅父鬓角生出许多白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其实他跟自己一样,从出生起就承受着本不该有的压力。
贝家世代显贵,忠厚传家,诗书继世。作为私生子的贝秉亮,是贝家见不得光的污点,极力想要捂住不提的一桩丑闻,至今未上贝家族谱。但他从小能读最好的私立学校、留学学医、再到后来成家立业,背后全靠同父异母的姐姐贝秉芳的接济。
贝静纯也想起母亲,自10岁后就没再见过贝秉芳。倘若今日她仍在,胡秀美绝不敢如此放肆。
贝家在上流社交圈富有名气,贝静纯和舅舅一样,如今除了姓氏沾了边,其实和那圈子完全没联系,也融入不进去。她倒是喜欢《碌蔗》兼职的这份工,站在金字塔底,抬起头,才能看到更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
软硬皆施都不行,胡秀美索性将脸埋在掌心恸哭起来,张嘴要把人的天灵盖炸开:“我没有个体己人支撑,孤零零操持这么大一个家……贝秉亮,你就是个孬......”
“等等,我去。”
胡秀美骤然收了声,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激动得面色潮红。
“阿贝......”
“我懂的,舅父,放心,”贝静纯接过话头,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安慰他,“又不是旧时相睇,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姻缘。食餐饭嗟,认识一个新朋友。”
贝秉亮泄气地瞅了瞅外甥女,丝毫不掩饰眼里的审视,试图从她表情里分辨出什么。
那抹清淡消瘦的影子站在门廊下的一小片阴影里,笑得真切,浑身骨血都透着修养。贝秉亮动摇了,或许真不是一件坏事,或许胡秀美介绍的人拥有好相与的性格,他平了心绪,甚至还燃起一丝期望。
贝静纯扬起嘴角,维持微笑。现在能让世界安静下来的方式只有一种:在胡秀美上吊之前答应她——既给贝秉亮解围,也避免胡秀美下不来台。
她在《碌蔗》跑了一年多的八卦新闻,市井总有各种奇怪的传闻。只要置身事外,再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能看淡。
贝静纯又想到以后出国留学,港城是港城,伦敦是伦敦,世界是世界。天地辽阔,再无任何俗世羁绊束缚住她。
可她也不明白,内心为何还会浮起一片荒寒,有股说不出的无奈和惆怅呢?
清醒的人大多是悲观主义者,与其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贝静纯抿起唇,心里起了一股劲,手不自觉地伸进衣兜,那枚小小的青鸟袖扣握在掌心,竟也让她生出些炽热的错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