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绥从案旁取出两枚棋子,一白一黑,置于图上烧当、先零交界之地。
“昔日大汉初立,光武皇帝于西北设‘属国都尉’,择胡人之豪为长,授以虎符,行属地裁判之权,既示朝廷恩威,亦得部众信服。妾愿依此旧例,择羌人中德望卓著之人,立为‘属国都尉’,由朝廷授以印信,使其依部族旧俗断事理人。”
她又取出一枚黑棋,与前棋相对:
“但设一‘汉官监察’,凡民命之案,须转交廷尉复核;凡罚赎之数,须经大司农准度,方可施行。如此,既尊其俗,又维我法。庙堂设纲,夷部立矩,羌人服心,汉臣安志。”
朝臣中不少人露出思索之色,有人点头称善,也有人面色微变。他们本以为不过是一介女宠,竟说得如珠落玉盘、句句有理。
郭璜咬了咬牙,正欲再发一言,却听刘肇陡然一掌拍案,衣袖扬起,朱笔应声翻落。
“好!”
天子长身而起,目光如电,扫视满殿群臣,声如洪钟:
“昔光武帝设都尉安匈奴,立胡官驭胡地,今日邓贵人化法通羌,亦可慰边患、立大统!”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落在邓绥身上,如同自豪地炫耀珍宝:
“贵人所言,可谓‘通古今之变,得制夷之权’,此策,便记于《御览要纪》之首!”
此言一出,殿中百官哗然。有人佩服,有人不忿,更多人,却是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女子,她不是狐媚惑主的宠妾,也不是恃宠而骄的后宫女子,而是能言国政、拟边策、正色答辩的,朝中女议者。
而帘后阴陶面色沉若死灰,素帕早已被她攥得褶皱不堪。
郭璜脸色阴沉,犹不死心,拱手再奏:“若羌人悍戾不驯,拒不服从都尉裁断,又当如何处置?”
语气咄咄,带着昭然若揭的挑衅。
邓绥却不慌不忙,微微一笑,朱唇轻启:“那便......断茶。”
“断茶?”殿中一瞬静若寒蝉。
她拈起一卷文书,摊开其中一页:“据太仆寺记载,去年由阳关驿递入羌地之茶,计三万五千斤,合三百万钱。羌人嗜茶如命,草食多腻,唯茶能解膻味。他们若不循我汉律,便断其茶路。看看,是谁更熬不住。”
此言既出,原本肃穆的朝堂竟响起一阵低低的失笑。就连素来严厉的司徒杨震,也忍不住捋须微笑,颔首称善。
“以经济制边,以欲制兵,此女,善谋也。”
邓绥乘势再上,玉指轻点案牍图卷:“请陛下于凉州设‘茶马司’,专责羌汉市易。以茶易马,羌人得茶,我得良驹。此举一石二鸟,既控其命脉,又强我骑军。”
话音落时,刘肇朱笔不停,已在诏书上潇洒写下一个鲜红的“可”字,笔锋轻扬,似乎也带着几分戏谑与傲然。
朝臣之中,有人低头无语,有人眼带钦服,有人面如土色,那一“可”字,不仅是圣断,更像是一道新旧权势分野的刻痕。
退朝钟鸣,群臣伏拜毕散,却见刘肇忽然迈步而下,执掌玉带亲自走至邓绥身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将她从阶下扶起。
“爱卿昨夜所校《西域水经》,朕已细阅,”他语调平静,眉眼间却是隐不住的欣赏与宠溺,“果然别有洞见。”
言罢,他从广袖中取出一支通体温润的青玉笔,通身细雕游龙纹,正是天子御用文笔之一。
“赏。”他亲手将其斜插入她云鬓之间。
满朝哗然。
这是昭告天下的亲昵,也是前所未有的荣耀,汉帝素不以外物赏妃,更遑论亲自为嫔妃簪笔!
阴陶立于珠帘之后,面色铁青,指尖死死攥住帕角,气的浑身颤抖。
而邓绥却未露丝毫惶惑,指尖接过笔身时,触到一纸温热细软。那是刘肇暗藏于袖中的一枚纸条。
她垂眸掩笑,纸上不过寥寥数字:
「申时,清凉殿,试‘新笔’。」
她耳尖顿时飞上一抹浅红,心头却如被春雷击中,热流涌动。
朝阳穿云而出,未央殿的琉璃窗上映出斑驳光影,她挺直脊背,步步稳健地走出丹墀。
曳地长裙拂过金砖,青玉笔在发间微颤,身后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仿若凤凰展翼,御风而行。
此后百官皆知,大汉朝堂之上,有一女子,手持天笔、共议边策,连天子也甘愿为其扶阶簪鬓,折腰而笑。
那一刻,未央宫百尺朝堂上,炽亮的晨光穿越丹陛金阶,正好落在邓绥身后,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姿,如山间曦光初破,如史册新章初启。天子,竟默许她越过后宫藩篱,执政议事。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昭告——东汉朝堂,从此多了一位名为邓绥的女执笔。
邓绥,正一步步走入政务中枢,以智慧夺势,以胆识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