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邓绥将香灰一并倒入白瓷盘中,用帕子小心包裹,厉声道:“立即开窗!侍书,点上艾草,换掉殿中所有被褥!”
“邓姐姐……怎么了?”冯岚躺在榻上,眼神惊惶,嗓音带着几分战栗。
邓绥回到榻边,握住她发凉的手,低声道:“这香中掺了麝香与红花,久闻之下可损胎气,轻则胎动不安,重则……滑胎!”
冯岚闻言身躯一震,面如死灰,泪水涌上眼眶:“皇后她……怎会……”
“别想那么多。”邓绥低声安慰,神色却愈发沉稳冷峻,“当务之急是保住你和孩子。”
她当机立断,亲自布置:“都听着,更换所有寝帐、软褥,炉中只许焚艾草与生姜!侍书,立刻去请太医令周大人,务必快马加鞭!”
众人纷纷应声奔走,殿中顿时乱作一团,唯邓绥独立其间,如临惊涛却不失分寸,一双眉目冷静如雪,杀伐果决,不容抗拒。
片刻后,她又转身替冯岚更换汗湿的中衣。她身怀六甲,行动已不如往昔轻捷,却依旧俯身为冯岚拭身、整被、喂水。衣袍间清香淡雅,动作沉静温柔。
“姐姐,你自己也怀着龙种……不该为我如此操劳。”冯岚泪眼朦胧,心中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呜咽。
邓绥笑了,笑容清淡却带着笃定的力量:“我胎象稳妥,太医说无碍。况且……若连你我都不能彼此照拂,那这后宫算什么地方?”
她亲手喂她喝了几口温水,声音轻缓而坚定:“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孤身承这份劫难。”
冯岚听罢,眼泪簌簌而下,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姐姐……若不是你今日前来,我恐怕……早已命丧于这静香无声之间……”
邓绥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声音温柔而沉静:“不会的。冯岚,你得撑下去。你还没亲眼看见孩子诞生的模样,还没听他唤你一声‘娘亲’。”
她眼中一片坚定,那神情在夜色中熠熠如炬,照亮了这偌大宫墙中一隅本欲吞人的黑暗。
窗外,风翻云浪,月华初上,殿中艾香氤氲,一点点驱散了潜藏的杀意与阴谋。那夜的增成殿,不再沉寂。因为她来了,也因为,她不会让冤魂横生于她掌中的天命。
不多时,御医署的太医令周慎便风尘仆仆地赶至增成殿。他年过五旬,鹤发童颜,一身素色官袍被夜风吹得微微凌乱。甫一入殿,便快步走向香炉处,俯身仔细查验那一撮被帕子包裹的香灰,鼻息一嗅,眉头霎时紧蹙。
“此香确含麝香之气,且掺入红花末,分量极重,断非常规之安神香!”他抬首看向邓绥,脸色难掩惊骇,“如此分量,久闻之下,足可导致宫缩滑胎!幸得邓贵人及时察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寂静无声。冯岚本已虚弱不堪,此刻听得此言,心防尽崩,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扑簌簌地哭了出来。她一手捂腹,一手捉住榻边的被褥,整个人缩成一团,泪水如决堤春水般止不住地涌出,似要将她压抑多日的惶恐与无助尽数倾泻。
邓绥坐在榻前,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温声劝慰,指尖轻抚她背脊,仿若安抚啼哭婴儿的母亲一般温柔:“别怕,没事了……有我在。”
“贵人宽慰。”周慎起身行礼,随即伏案开方,笔走如飞,“臣已拟一安胎固本之方,以平气血、镇胎动,三日为一疗程,十日可见效。但冯美人需绝对静养,断不可再闻任何含香之物,亦需远离血热之物,以防再犯。”
“多谢周太医。”邓绥点头,语气沉静,“侍书,随周大人去内库取药,再命小厨房照着方子煎汤,不得有误。”
“是。”侍书领命而去。
待众人陆续退下,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窗外风过竹影,轻拂灯火,摇摇欲熄。冯岚靠在锦枕上,泪未干,眼神中却浮起一丝迟疑与难解:“姐姐……我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小嫔……为何你会为我,冒着如此风险?”
她声音微颤,既有感激,又有惶恐。后宫如囹圄,鲜有人会在刀光剑影间轻易出手,更遑论救她于无声绝境。
邓绥垂眸一笑,眼神落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掌心缓缓覆上:“因为你我,皆为人母。”
她声音不高,却如夜中钟鸣,铿锵有力。
“在这宫里,有多少人视胎儿为工具、子嗣为筹码……可只有身怀六甲的女人自己才明白,每一次胎动,都是与生俱来的牵绊,是命,是血,是心。”她轻声低语,仿若自语,又像在为无数无声的女子发声,“若我今日袖手旁观,那我所护的,又算什么公道?”
冯岚泪目凝望着她,怔怔不语。
邓绥忽而收声,目光转而沉敛:“更何况,我怀疑,这并非偶然。那些年里,一位又一位妃嫔先后小产,孩子夭折,太医皆以‘体虚气弱’搪塞……可若真如此,这座后宫岂非早该空无一人?”
冯岚闻言,猛然一颤,目中浮出难掩的惊惧:“姐姐的意思是……有人刻意……”
“嘘。”邓绥抬手轻轻按在她唇边,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别说,不可说。”
“你现在唯一该做的,是静心养胎,护住你腹中的骨肉。”她俯身,在她耳畔轻声叮嘱,“等孩子平安降生之后,其他的事……我来查。”
冯岚怔怔看着她,仿佛在她的眼里看见了那道在风雪中屹立不倒的光,温柔而坚韧,悲悯却果决,宛若漫天阴翳中的一枚银烛,照亮的不止是一人之命,更是沉默者的尊严与未来。
她忽然伸手,紧紧握住邓绥的指尖,低声道:“姐姐……若无你,我腹中的胎儿会失,我也没命了。”
邓绥微微一笑,眼中如水:“现在无碍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远处宫钟隐隐传来十二声低鸣,恍若夜空中坠落的星辰,将这段秘密悄然埋入春夜深处。而兰林殿与增成殿之间,一盏灯未熄,一颗心未冷。那是邓绥在暗夜里独撑的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