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已经损坏,断裂的地方露出粗糙的泥层,隐隐约约还有草梗的痕迹。
“为了防止塑像干裂收缩,制作时候因地制宜,加入了芦苇、芨芨草和沙,能看到吧?”
“嗯。”
材料的差异,使得这里的塑像和西方的雕塑,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这些扎根于土地的木、泥、草,聆听着千年来的赤子之心,积蕴成包容万象的模样。
“哦对了,我给你准备了本子。”宁玛突然想起来,再次打开自己的帆布包。
她掏出一本速写本,还有几支针管笔和秀丽笔。
宁玛犹豫开口:“我想着,你是个画家,也许有些东西,你想画下来……”
周亓谚接过笔和本子,垂眸:“谢谢。但是,别叫我画家。”
哦对,当初院长嬢嬢介绍,他是个先锋艺术家,可能不是专门画画的。
宁玛挠挠头,立刻改口:“好的,那叫艺术家。”
周亓谚手一顿,纸上流畅的线条戛然而止,晕出大颗墨迹。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一眼宁玛。发现她还是那样一脸真诚,真的没有在阴阳怪气。
这小姑娘,情商上有点异于常人。
“也不必了……”周亓谚艰难驳回,“叫我周亓谚就行。”
小姑娘点点头,给他打着手电,让他专心速写。
几分钟之后,宁玛再次开口:“周亓谚,来看这边的壁画吧。”
周亓谚抬头,看见宁玛站在墙根,一缕洞窟外的光照在她脸上,投下影影绰绰的暗云。
和木骨泥塑一般的美人像。
宁玛第一次叫他时,紧张到忘了普通话。
第二次叫他时,他正昏睡中,朦朦胧胧不知所云。
第三次,小姑娘清亮的嗓音,突然唤他一声,耳麦里和洞窟里的回声在耳边重叠。
周亓谚像已经入定的沙弥,却被钟鼓悠扬声骤然惊醒。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当此时,周亓谚认为自己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所惊吓,可经年之后回想起来,似乎那时就已经有了悄然生根的东西。
“这部分是观音经变。”宁玛顿了顿,想起自己还没介绍过莫高窟的壁画种类。
“经变画就是将佛经内容画出来,为信众解读佛经。除了经变画,还有说法图、因缘故事、本生故事等不同的常见题材。”
周亓谚起身,携着本子往左边走。
宁玛继续介绍道:“这部分壁画取材于法华经《普门品》,在佛经里,观音有三十三身,能听取世间音,救苦救难。所以在唐代,观音在民间的地位一度凌驾于佛陀之上。”
“像这边,商人航海,落入罗刹鬼国,称观世音名即得解脱。”
墙壁上,画满了手指长短大小的人物。只见船帆高高扬起,墨线紧绷,似乎能感到强劲的海风。
“还有行刑遇救图。”
《普门品》原文写: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执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
壁画里,刽子手的刀断裂成数截。
周亓谚目光扫视,无一不生动细致。
中国传统人物画,上有战国帛画,但程式呆板。后又为山水画之滥觞,人物画发展式微。
除了唐代那几幅知名的帝王仕女图,再没有好的人物画。记载中尚且如此,实物留存更加稀少。
却没有想到,在西北的风沙之下,有如此丰富的画卷。
“这个最可爱,我最喜欢。”宁玛笑眯眯地说,往旁边挪了挪。
光束之下,梳着堕马髻的唐代妇人执手胸前,圆滚滚的身子像个不倒翁。
在她身侧,是个摆着同样姿势的小女童。一大一小,画幅不过方寸,但憨态可爱,墨线流畅,色彩粲然。
“这也是《普门品》里的内容,求女得女。旁边画的是求男得男。”宁玛草率地打灯带过那对父子。
周亓谚在混乱的北美,敏感性极高。
他下意识挑眉问:“你厌男吗?”
“啊?”宁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哑然了一会儿,低速网络冲浪的宁玛,也明白了周亓谚的意思。
她笑了笑:“我小时候,堪布只教我众生平等。男女鸟兽花草都是一样的,万物皆有佛性。”
宁玛眨巴着眼睛,几乎要贴在玻璃围栏上,仰着头边看边说:“我只是觉得,这种母女俩穿亲子裙的感觉很好,很漂亮。”
她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羡慕。
周亓谚笔下唰唰,垂眸排线:“现在喜欢汉服的人很多,你又在敦煌,有空了租两件和你妈妈一起穿。”
可回应他的是满室寂静。
周亓谚疑虑地抬起头,看向宁玛。
小姑娘见周亓谚看她,立刻后退一步,隐匿在黑暗中,不让他看清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是孤儿,本来宁玛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刚刚,周亓谚的理所当然,突兀地刺了她一下。
宁玛说不清,自己是难过没有妈妈这回事,还是对周亓谚的话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自卑。
她更换话题,声音闷闷潮潮的:“你可以再去那边看看,另一边壁上是观无量寿经。抬头的话可以看到团花藻井,坡顶千佛。”
宁玛的反常太明显。
周亓谚合上笔记,没有去看壁画,而是走到她面前停驻脚步。
男人眉头微蹙:“如果刚刚我说的话有让你不高兴,我向你道歉。”
“没有,其实……”宁玛刚想说什么,周亓谚好像预判了她。
他开口止住宁玛的声音:“你不用和我解释,我不是你的长辈,也不是你的上级,甚至客户都算不上。”
“你好像对所有人都过分客气。”周亓谚语气温柔坚定,说出了宁玛从没有听过的话。
宁玛睁大了双眼,一时无言。
男人去看右侧的壁画,与她擦肩而过,留下隐约笑意:“放轻松,我没那么难伺候。”
周亓谚的衣角划过宁玛的手肘,有些痒。
但她莫名宁静了下来,挠了两下,跟上周亓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