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般天人交战间,无知无觉,到了馆驿。褚青仪下车,韦无咎这才出声喊住她,递给她一把伞。
“打上。”
先一步下来的灵婵连忙接过,撑开,一手扶褚青仪下车。
“大雨天,快闭坊,这么晚才回来,去哪里了?”官驿门前的廊檐下,韦颂质问声裹风刺来,冷飕飕如箭。
隔着廊下一片雨帘,韦颂的面容看不真切,他似乎特来等待,隐约焦急,又似乎透出几分怒恼,看见自己的妻子从小叔的车马里出来,小叔未婚,与侄妻同车而处——然而等褚青仪踏上门阶,丈夫的脸上不苟言笑,面无表情,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褚青仪时常分辨不清楚他的心思,却懂这是他生气了的前兆。
她敛眉垂眼,耐声解释:“我被县主叫去节帅府叙话,出来时,暴雨突降,节帅正好要去大狱,便顺带捎了我和灵婵一程。”
韦颂冷声道:“你大可以让我的仆从驱车前去节帅府接你。”
“……”褚青仪掀了掀唇,无话可说。
“子愈啊。”韦无咎不知何时下了车,笑眯眯喊他,旁若无人地插话。
“多谢小叔送吾妻归家,”韦颂面无表情地叉手作礼,“青仪不懂礼数,不敬长辈,这般劳烦小叔,实在不该。”
韦无咎挑眉,“说说,哪儿不敬长辈了?”
韦颂:“于规矩不合,作为侄妻不懂避嫌——”
韦无咎啧了声,“你是拐着弯骂我不避嫌吧?韦子愈。”
韦无咎哪里听不出来他明着申斥自己妻子,暗讽他轻浮无礼?
韦颂愣了一瞬,微微皱眉,他这小叔从来这般直言不讳,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自己声名狼藉,更不屑于维护韦氏家门名誉,现如今这般行事随便,举止轻浮,连自己侄妻的清誉也要糟蹋吗?
索性也把话摊开,肃容正色地说:“小叔,褚青仪是我的妻子,您的侄媳,她原本家风清白,本分守礼——您不怕惹人非议,可哪日言官依风闻奏事,拿这个做文章参你一本,您天高皇帝远,届时身处长安的我、和我的妻子该如何自处?”
“叫他们参。”
果然是规矩比山高的京兆韦氏一门,韦无咎觉得没劲儿。懒得啰嗦,甩下一句正欲转身就走,听到女人温顺到近乎软弱的认错声。
“夫君,是我的错,”褚青仪闭眼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手心肉里,几欲哀求,“别说了,是我不懂规矩,我认罚。”
她神思恍惚,嗅到韦颂身上若有若无的苏合香,刚踏入廊下时,她便已瞥到他腰间药囊不见,另挂香囊。
罗什佛寺礼佛,如今身在凉州的柴三娘,前一世身死乌鞘岭前的马车内……她不愿去做最龌龊的猜测,她告诫自己这些事不值得她去分神,做个糊涂的妇人,母亲教导说,糊涂是妇人在后宅间安身立命的最大生存智慧——她刻不容缓,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她的尊严摇摇欲坠,觉得自己在韦无咎面前被自己的丈夫撕碎扯碎,快要无处遁形。
那一根连日紧绷的神经绷到极限,终于崩塌,褚青仪浑身脱力,心力交瘁,诸般负面情绪如黑潮,淤涌而出,将她淹没。
褚青仪想起新婚不久,初做人妇,仍保持着少女关于爱的浪漫幻想,期冀得到丈夫的爱重。
她旁观数十年如一日恩爱如初的表哥表嫂,那是她羡慕的一对夫妻模板。
鸿胪寺任职的表哥位卑言轻,薪薄事繁,比他跟随商队跑商的时候赚得少多了,然能安家立业,稳当生活,他知足常乐;表嫂莳花弄草,开一家花铺,给贵人们卖花送花,二人扶持着过日子,将生活经营得有滋有味。
勤靡余劳,心有常闲,是二人最真实的夫妻生活写照。
表嫂送花来的一日,褚青仪倾诉丈夫冷淡,表嫂嘿嘿一笑,附耳过来,好心支招,“投其所好,不要害羞,新妇讨好丈夫的那些小心思使一使嘛!你们新婚夫妻,还需磨合,这很正常啦!你莫要太烦恼,时间久了,他一定能看到我家阿黛的好!”
新妇听罢,心跳惴惴,羞容赧面,还是鼓起勇气去主动一回。韦颂是将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她不愿一直冷淡下去。
如何讨好丈夫呢?
褚青仪思前想后,偶然得知他喜欢苏合香,便以香熏衣,隔日,陪韦颂赴宴前,褚青仪精心打扮,换上染香的新衣。她心跳如擂,耳根染绯,渴望丈夫窥见她的小心思,又赧然羞涩,不敢教他发现。
谁料想,她得到的是丈夫眉头拧成死结,一张鄙厌的冷脸,“谁准你在我面前用此香的?”
当夜,她听到韦颂院子里的老仆妇们窃窃私语,背后嘲笑她钻营心计,东施效颦,弄巧成拙;她侵夜犯禁从酒肆里迎回了喝得酩酊大醉、第一次夜不归宿的韦颂,她的丈夫一脸失魂落魄,嘴里轻喃三娘;她也头一次得知,今日是柴侍郎家三娘柴筠的订婚下聘之日。
暴雨倾盆,凛风猎猎。
褚青仪的削瘦身影融在廊下阴影处,渺淡近无。
“求你了,韦颂。”褚青仪神色郁郁。
她到底不是无喜无悲的佛子,韦无咎忽觉她面容哀寂,给人伶仃的破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