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庆阳真心为好友提建议,“想找理由多的是:无后无子即为过。只是子愈你思虑太多,责任心太重,两头都想顾好,才会如此自苦。我也不是要你休了她,你们既无感情,也无子牵绊,何不和离?大大方方放过彼此,不也挺好——反倒我觉得她把自己调子起得高高的,长安城的无人不知的贤妻,真是个聪明人。”
“没道理全怪在她身上,我身体羸弱,孩子大抵只能看缘分的。”韦颂摩挲着茶盏,苦笑一声。
在这一点上,韦颂颇有自知之明,他并不避讳。
褚青仪一直知道,他是一个恪守礼节,一板一眼的人,过分刚正,以至显得不近人情,对外,也对自己。婆母责难自己怀不上孩子,他也时常会维护她,韦颂或许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从不是一个坏人。
“你如此想,很难得了。”赵庆阳不由叹息,“褚家大娘何其有幸,高攀上你梁国公府、京兆韦氏的家门。你只不过身体差了一些,论品行才学,胜过多少世家子弟——她该知足,丈夫是你这样的君子。”
赵庆阳看出韦颂内心的矛盾挣扎之处,不再多劝,于感情之事上,他展现出和他性格截然相反的断面,优柔寡断,犹疑不定。
世上难有两全法,两边都不愿放下,他怕是迟早要栽跟头。
一盏茶囫囵喝罢,二人起身,临走前,赵庆阳还是忍不住,问韦颂:“你实话告诉我,这一回机会放在你面前,你真的不想娶心爱之人过门?”
褚青仪看着韦颂的身影离开茶棚,即要转身的时候,她慌不择路,躲到卖傩面面具的摊位前,取下一只青面獠牙的傩面,匆忙戴上。
褚青仪心绪空空,只剩自嘲,她是多么胆小,有什么好怕的褚青仪,直面他,同他对峙啊,委屈还是愤怒,要哭泣还是要大骂,你发泄出来啊!
你在害怕什么,你不是——
那端,韦颂的身影融入茫茫人流里,他滞足半晌,沉默了许久许久的嗓音传来,“嗯,想的。”
早知道答案了吗。
褚青仪倏然觉得自己可笑,韦颂也可笑,他们这一桩婚姻,哪儿哪儿都透着可笑。
“娘子……”灵婵小心翼翼地唤她。
褚青仪回神,付钱买下那只傩面,懒得摘下来,漫无目的地顺着人流而走。
或许为了追赶节日气氛,街上戴傩面的人不少,傩戏戏人,幼童小儿,少年少女,没谁觉得突兀。
走了一路,到人烟稀少的街巷,灵婵忍无可忍,义愤填膺道:“郎君如果真的……真的决定娶旁人,休了娘子,做那个薄情寡义之人,我们回娘家找阿郎和夫人去,一起大闹梁国公府,他们一定会替娘子撑腰的!”
“阿耶和阿娘……”褚青仪顿了顿,将脸上的獠牙面具推于发侧,下意识低喃,“灵婵,我是家中长姐,不能任性。”
灵蝉郁闷嘀咕:“娘子身上有任性二字吗?娘子要是学会任性一次,我可得烧高香、拜大佛去!再点一串炮竹,大加庆贺!”
褚青仪稍有一怔,片刻,“噗呲”笑出声,她弯着眸,“好,我会考虑的。”
她淌过一次忘川河,穿过一回生死之隙,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这一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扪心自问,褚青仪本该是什么样子?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正视自己了。
无知无觉,走到了河渠。
许多人在放河灯,一盏盏承载着悼思亡亲的河灯,烛火幢幢,缀映在黑绸般的河面。
褚青仪在旁边的河灯摊位上买了两盏河灯,灵蝉一盏,她一盏,准备一起去祭奠一下亡亲。
刚下河堤,褚青仪一眼瞧见一道眼熟的身影。
河堤旁的柳树倒垂,随风轻曳。
树下的男人一身联珠狩猎纹的翻领窄袖胡服,窄腰长腿,孤拔清挺,一只腿曲起,懒散倚树,垂眸把玩着一把戒刀,神色恹淡,情绪不高,无端给人几分萧索的意味。
韦无咎……
褚青仪想了想,慢步走了过去。
“小叔怎么在这里?可是来放河灯的?”褚青仪笑问。
韦无咎把戒刀插回了蹀躞带上,抬眼望向她,“你呢?”
褚青仪:“自然是来给亡亲点一盏河灯,慈航普度,往生向乐。”
韦无咎缄默不言,只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褚青仪不明就里,少顷,她忽而明白过来,抬手摸了摸头上斜别的傩面面具。
韦无咎说:“我没灯。”
褚青仪听罢,不假思索便将手里的那盏河灯递了过去,“给你?我再去买一盏。”
那男人恢复散漫语调,半开玩笑道:“接下女郎这一盏灯,是不是后面又有什么‘好买卖’等着我。”
他这人,这笑面狐狸,以为谁都像他一样把什么都当做交易,费尽心力计算得明明白白?她只是觉得站在那里的人情绪有些低迷,想稍作安慰罢了。
搞得就像她做什么都别有目的,在蓄意接近他一样——好吧,她的确多数时候目的不纯。
于是,褚青仪听见自己说:“是,一盏河灯,买节帅一个好心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