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姣姣随即又将目光安放于这位军师身上,他神态好了大半,此刻又做出初次见面之时,那略带些安闲松泛的模样来。那时,一众铁甲的虎贲中现出这样一个青衫文人,摇着羽扇不徐不疾迈着步子,确实令崔姣姣有些意外。
书中,他出身寒微、早年经历更是叫人咂舌,除却崔姣姣这个先知之人,又有谁敢相信,一介寒门书生,竟能走到只手遮天的千岁侯身侧,受他庇护一世。
茶全然凉了。
崔姣姣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想起这该是阎涣喜欢的冷茶。她并未抬眼去看赵庸之,只是起身,走至另一张木桌旁,为壶中添上刚烧好的热水,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起:
“赵先生谋略过人,一生立志献身为国为民,却为何投身到了帝师麾下,暗地里又为当今天子通风报信。”
赵庸之手中一顿,那原本将要抵上唇边的瓷杯被他轻轻放下。他未曾想过,崔瓷公主竟会如此直言相问,可如今并非对她吐露真心的良机。
“公主不想知晓如何破解此局?”
崔姣姣只是一笑,回:
“换条路即可,又有何难?”
她提着茶壶回了木桌旁,对上赵庸之那略带些讶异的神态,有些忍俊不禁,道:
“陛下既已经布下刺客在燕州境内,我等便转道向下,自司州绕路而回便可。刺客即便得了消息追来,帝师一行也早便入了泗京城中,陛下便不好再动手了。更何况,通报消息的人即便用最快速度,一来一回给陛下报信,重新安排刺客,也绝对来不及的。”
“是以,此局看似危急,实则轻易可破。”
她并未给赵庸之答话的机会,一只手突然便按住了赵庸之那欲举杯饮茶的手臂。二人仅有一臂之距,赵庸之竟从她的眼中窥见一片无声的巨浪,仿佛能窥探人心般,使人深陷其中,不敢与之对望。
“崔瓷还有一事不解,还请先生指教一二。”
赵庸之目色游走于她的双眼间,低声答:
“公主请讲。”
她言:
“赵先生早年考场失利,无人赏识,是帝师将先生发际于市井。帝师待您恩重如山,您为何会轻易被陛下收服,暗中成了他的党羽。”
“既已成了皇权一党,为崔宥通信卖命,又何故前来告知帝师有难,要我相救。”
她一双杏眼中透着狐疑,烛光于愈发浑浊黑暗的夜色间明亮如昼,更显得她神色忽明忽灭。她懂面相知微,这是赵庸之知晓的,可她看出了多少,是他猜不透的。
良久,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臂自崔姣姣的掌中抽走,身侧之人亦不曾阻拦。
“公主。”
他道:
“这世间许多事是探究不清的,公主既有窥见人心之异禀,当知晓有些事看得太透、太深,绝非好事。”
“臣得帝师信任尊敬,却暗中受命于君,已然是个不忠不义之人,今生无法洗脱这份罪责。待臣死后,必然有臣该偿还的孽债,而今臣只能向公主道一句。”
他起身,眼眸垂于地,一向自诩料事如神的赵庸之,此刻却披上一层怎么都洗不清的谦卑。
“臣绝不曾想害帝师身死。”
见他如此,崔姣姣不知为何,却深信不疑。她承认自己在赌,赌赵庸之和书中并未写清楚的那余下半段人生一般,藏着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心思。或许那暗流之下涌动着的,从来不只是恩将仇报的赤子之心。
她淡然一笑,起身走向一旁床榻,似乎一切不曾发生似的,只轻巧坐在那柔软的被褥之上,对着神色紧张的赵庸之道:
“先生今日受邀教导崔瓷诗书,崔瓷受益良多,时候不早了,崔瓷病愈后还有些头晕,便不久留了,先生请回罢。”
赵庸之有些愣神,抬眸见崔姣姣面色如常,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严肃之色,心中也不知晓这位公主此刻是如何盘算的。可他能确信一点,崔瓷一定会陪在阎涣身侧,陪他过关斩将,一路青云。
或许...会一直助他走到那个位置上,也未可知。
崔姣姣望着赵庸之离去的背影出了神。他依旧是轻手轻脚地将屋门合上,又自廊上绕至后方回了自己的寝居。
夜色下,静谧无人,自是没有人注意到,对面那间屋前的连廊上,默然立着一个早观一切的男子。
阎涣依旧是那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冷脸,乌发高束着盘起,玉簪稳稳地定在他的金丝冠上。
一旁候在左侧的阎泱略别过身子去瞧,只见千岁侯似乎神色如常,并无异样,只是他也不知,这一番无波的死水下,心中酝酿着怎样的情绪。
窗含月影,瓦冷霜华。
崔姣姣并未留意过他窥破了全貌,而是兀自感受着夏夜里难得的清凉。
风自北方而来,想必草原值此季节更是一片翠绿,若能策马而去,奔到天涯海角,远离这尘世纷扰、宫廷刀剑,哪怕只是一场梦,想必世人也不愿苏醒。
月色姣洁,晃若一匹不染杂色的旒影纱,层层叠叠地盖上这座驿站的屋脊。崔姣姣面向着窗柩躺下,为自己拉上了被褥,静静看着月华照进窗纸,泄了一地霜白。
如此岁月静好,不日便又将破灭了。
崔姣姣叹息着,不再让自己多思多想,转而强迫着自己闭上眼。若不能控制自己一世顺遂,起码今夜可以让自己睡个好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