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项羽看也不看他一眼。
范增:“在彭城,大王的眼皮子地下,有人光天化日伤人。”
项羽:“亚父不是管的紧吗,跟孤说这些作甚?这不是亚父的失职吗?”
范增:“大王不问问,伤人的,是什么人吗?”
项羽:“什么人?”
范增一字一顿:“成安侯,项庄。”
项羽若无其事地应了声:“阿庄伤了人,亚父给平了就是,又不是什么大事。”
“大王!”范增喝了一声,这一声声调有些高,范增自己都愣住了,旋即低了声音,,“大王,您究竟要纵容这些宗室到何时!?”
项羽饮酒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缓缓将杯中酒饮尽,随手丢掉酒爵。
青铜爵滚落到地上,滚了几圈,最终停在范增脚边。
项羽神色轻蔑,眉毛上挑:“亚父这话,孤可听不懂。什么叫纵容?这些兄弟是孤血浓于水的兄弟,跟着孤出生入死的。孤不庇护他们这里?谁人庇护他们?不过是点小打小闹,无伤大雅的事情,值得亚父如此咄咄逼人吗?”
“如若真的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事情,臣自然替打完万般压下。可是大王,民怨起于微末,真的只是无伤大雅的事情吗?大王不在的这两个月,恐怕不知道彭城里面,发生了多少事情吧。”范增一甩袖子,沉着脸,丝毫不退让 ,“十月,宗室损坏民屋,八起;抢夺民女,两起;砸人摊子,十七起……”
“够了!”项羽用力闭上眼,咬牙切齿,“孤累了,不想再听了,亚父回去吧。”
“大王不听也得听,臣不得不说!既然大王称臣一声‘亚父’,臣就得说,臣不是为自己说,是为大王说,为百姓说,为楚国说!”范增扬起头,毫不退让。
“什么为百姓说,为楚国说,亚父也太会给自己戴帽子了,你不过就是为了你那个义子,那个姓陶的小畜生。亚父难道忘了,你是孤的亚父,还是那个小畜生的亚父了吗?”项羽睁开眼,神情轻蔑,“既然亚父非要说,那孤就听一听!”
已有宫人捡了青铜爵下去,换了新的酒爵上来,为项羽满上。
项羽捏了青铜爵,仰头灌下去。
范增见状,眉头一皱:“臣有八条谏言,请大王听之。”
“亚父但讲无妨。”项羽放酒爵的间隙道。
“其一,大王身为人君,如此饮酒无量,伤风败俗,无人君模样,实在荒唐。昔者夏桀暴虐,终日沉溺酒色,最终致使亡国,大王身为楚国之后,当承先祖之志,摒弃酒色。”
项羽眼皮也不抬,又饮下一杯。
范增咽了口气:“其二,古来贤明之君,无一不是任用贤能,远离小人。大王不用贤能,却只用近臣,实在是在麻痹自己。”
项羽把酒爵往案几上重重地一搁,阖上眼睛靠在凭几上。
“其三,宗室之祸,自古就有,大王任由他们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实在是在自断基业!其四,两军对垒,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大王不趁此机会一举灭了刘邦,却给他喘息的机会,岂不是在等他自取灭亡?”
项羽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眉间已经不耐烦。
范增还在继续说:“其五,天子者,天下之仁人也。大王身为人君,却不能施行仁政,广泽生民,基业如何长久?其六,嬴政一统天下,统一乃大势所趋,大王却占据西楚,分封诸侯,安于一方,殊不知他刘邦可安于一方?大王若不一统,不久的将来,就要被别人一统了!”
“我道阿姜那些荒唐话是跟谁学的,原来是跟你亚父学的。”项羽一字一顿。
范增置若罔闻:“其七,功者当赏,罪者当罚,大王身为人主,不能赏罚分明,如何服众?其八,后者,佐君王者也,而今大王独宠王后,不广开后宫,绵延子嗣,还纵容王后干涉朝政,实在是……”
“第八条,才是亚父想说的吧?”项羽猛然睁开眼,眸光一愣,审视范增,面上带了怒气,
“亚父说了这么多,想必说完了吧,轮到孤说了吧?说来说去,是对孤不满、对王后不满。王后,是孤的王后,是楚国的王后,不是亚父的王后,王后想干什么,都是孤允许的,轮不到任何外人指点!楚国是孤的楚国,不是亚父的楚国!”
范增“噌”地站起来:“大王,臣说的字字忠言,望大王仔细思量。臣并未对大王不满,而是大王对臣不满……”
“亚父老了。”项羽不耐烦地打断。
范增剩下的话堵在了嗓子里,震惊地看着项羽。
君对臣说这句话,无异于厌弃。
“亚父老了,该回到你的家乡去了。”项羽长眉一挑,“不然,你女儿还寡着,万一哪一天出门,遇上什么意外,亚父跟你死去的夫人,也不放心,是吧。”
范增手在颤抖,嘴唇也在哆嗦。
他不可置信。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教出来的大王,相当于半个儿子的大王,曾对他亲昵无比信任万分地大王,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此冰冷的话,可以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范增都无所谓。
但偏偏,是从大王嘴里说出来。
还是以他女儿性命做威胁。
他不相信。
这让他怎么相信。
可是,大王还在阴鸷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等他自己请辞的答复。
他张了张嘴,忽然感觉嘴唇干涩地很。
好像在烈日之下,行走了多日的人,即将要被太阳晒干。
眼睛干涩,有什么要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最终,什么也没有。
范增跪了下去,如往常那千万次跪下去一样,伏在地上:“臣年老昏花,不胜政务,不能辅佐大王,为大王打下万年基业,愿大王从此福寿安康。臣祈求回归家乡,好颐养天年,保全这副老骨头。”
“亚父的请求,孤准了,三日后,会有人送亚父出城。”项羽似笑非笑,没什么情绪。
三日,三日。
便是如此等不得了吗。
罢了。
范增苦笑一声:“谢大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