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夫只觉得冷汗都要掉在地上,扑通一声跪下了,前一日他一听甄家夫人去了,心中不安,早早就启程躲去了乡下,却不想被这少年半路拦截,直接把他提溜到了这小姐面前。
他就知道没好事。
“甄夫人的身体,一个月前就出现问题了,时常……时常气短胸闷,小人见不是长久之相,就想告诉老爷小姐,可……可甄夫人赏了小人不少金银,让小人只字不许提,只问了小人还有多少时日。”
梦秋冷笑一声,“所以是多少时日?”
“就算小人拼尽一身医术,也不过只……只在这半月光景了。”
怪不得新年那一日,甄夫人满身药气,怕是已到最后时日,不得不下猛药吊命了。
梦秋颓然下来,摆摆手。
风绱会意点点头,提溜着张大夫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只余噼啪的烛火之声,她脑海中闪过那些书信,甄夫人不喜欢她她一向知道,若不是为了给那个人留些血脉,怕是从前也不会让她顶着逝去女儿的身份,在自己眼前招摇。
对女儿的思念、对那个人的愧疚、对她的怨恨……
自己病入膏肓将要不久于人世,这份心绪糅杂发作出来,让她想在死前,联合所有能够动用的力量,致眼中钉——她这个冒牌的女儿于死地。
梦秋拿起剪刀,将烛芯剪短,甄夫人以为她沦落至此,早已穷途末路,必死无疑。
可惜……
她眼中闪过冷光,但若是这次把握不住机会,就真的要穷途末路了。
帘子晃动,小桃匆匆走了进来,“小姐,二小姐来了。”
梦秋倒是有些意外,但也没有拒绝,“请进来。”
“是。”
甄琳妖妖娆娆的晃进来,一张芙蓉面上不施粉黛,身着素衣头戴玉兰,通身都是老话说得好:俏不俏,一身孝。
她进了门也不客气,不等梦秋让座,就挑了个地方坐下,梦秋看她一脸似笑非笑,只觉得头更加疼起来,但面上依旧不显,“二妹什么事?”
烛火下,卧在美人榻中的梦秋面色倦怠,但一双眼依旧明亮,一身孝衣让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单薄,只是周身的气息却不显柔弱,反而无端填了三分戾气。
看出梦秋心绪不佳,她也不敢像往常一样打机锋,从袖中抽出一支锦盒来,“听说畅春园那边什么都烧没了,想着大姐姐从前的东西都收在畅春园,怕是也没了。
这是叔母从前赏我的,是叔母戴了许多年的旧物,如今……想拿来给你做个念想。”
甄琳对于甄夫人甄佳之间的事情,也是最近听小娘提起,才知道来龙去脉。
甄夫人一生唯有这一女,可惜甄佳体弱多病,从小就被大师算出命格轻,不易留在这甄府将养,于是送到了乡下庄子,母女一分离就是十三年,直到前年,甄佳身子痊愈,才回到府中。
她从前也只是知道乡下庄子里有个姐姐,剩下的种种,一概不知。
梦秋接过锦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彩蝶缠金步摇,她拿起,彩蝶做工精巧,在烛火下双翅轻颤,活灵活现。
她顶替甄佳从庄子回来后,先是住进了畅春园,前几个月才搬进了梧桐苑,甄夫人平日里赏给她的东西,她一样都没带,都留在了畅春园。
因为她知道,那些不是给她的。况且,那些东西也没有这样精巧的贴身旧物。
“大姐姐,你哭了。”甄琳的声音传来,她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已是满脸泪水,甄琳伸手,温柔的用帕子擦掉她的泪水,“你在灵堂上没哭,这底下人呀,都说你冷心冷肺呢。”
甄琳眉眼难得卸下了媚态,温柔出声,“这不哭就是不孝吗?我小娘说,悲伤有很多种,哭了个天昏地暗的,也不尽然就是大孝。”
梦秋脸上泪痕犹在,却还是扯着唇角笑出来,“萧小娘通透。”
甄琳摇头,叹了口气,“不过是大家族熬的久了,每人有每人的想法和活法罢了。”
*
“起灵——”
唢呐一响,起棺。
纸扎人、纸扎马浩浩荡荡的排了三四列,更别提纸扎的银山金山,堆山填海似的,随行送葬的马儿、马车也是浩浩荡荡,一片丧气中,却也有几分大家族富庶的张扬。
马车滚滚前进,梦秋挑开蓝白的车帘,看着车前那晃晃悠悠的楠木棺材,一张桃花面上没什么表情,漫天飘荡的纸钱随着风儿不断钻进马车,她踩住几张,“风绱,你说我的丧事,有没有这么大的场面?”
一旁坐的风绱还没开口,坐在马车外栏的小桃已是放声嚎哭,“小姐,你莫不是疯了,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风绱示意她噤声,缓缓将车帘拉下挡住外面的景物,“小姐这话倒是难住我了。”
死士连全尸都不好留,又怎么会有什么丧事呢。
他是真真切切的不知道。
梦秋缓缓地叹了口气,眼中的冷光却更加明亮,她想,她的葬礼一定要天下人同丧,她的仇人一定要无人生还,她的名声一定要流芳百世。
才不要像这副棺材里的人,葬礼无规无格,恨的人为她送葬,一生岌岌无名,甚至因为没有给甄家的男人传承香火,还上不得族谱。
这样的一生,若是抓不住机会……
她看向风绱,若是抓不住这个机会,这样的一生,就将会是她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