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蒙德厅的光线与拉丁文教室的幽邃截然不同。高大的拱形窗户毫无遮拦地迎接着阴天的天光,将宽敞的室内映照得一片清亮。深色的橡木长桌呈阶梯状排列,打磨得光洁如镜,空气中弥漫着新印刷纸张的油墨味和旧书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复杂气息。
墙壁上悬挂着几幅巨大的肖像,是温德米尔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经济学家,他们的目光仿佛穿透时光,审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学生。艾米丽轻车熟路地将唐施毓引到一处空位,索菲亚、贝丝和伊莎贝拉也自然地坐在了周围。刚放下书包,厚重的橡木门再次被推开。
走进来的霍布斯教授,身形瘦削,步伐却异常迅捷,像一只精确计算过路径的雨燕。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站定在讲台后,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全场,方才还残留着走廊余温的低声交谈瞬间被冻结。
“Good morning, ladies and gentlemen.”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刮擦般的穿透力,每个音节都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Open your Mankiw,第七章。今天,我们解剖‘市场失灵’。” 没有任何开场白,直接切入核心,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划开皮肤。
霍布斯教授的授课方式与哈里斯顿教授的吟诵不同。他语速极快,思维跳跃如同密集的鼓点,将抽象的经济学模型与现实世界的案例高速焊接。一个个难懂的概念在他口中化作简洁有力的公式和鞭辟入里的分析。
他不断抛出尖锐的问题,如同投掷飞镖,精准地扎向不同的学生,要求他们即时反应、逻辑清晰地阐述观点。课堂气氛高度紧张,却又充满智力交锋的亢奋。温德米尔精英教育的另一面在此显露无遗——不是故纸堆里的沉思,而是对现实世界运行逻辑的冷酷剖析与快速决策能力的锤炼。
“贝丝小姐!” 霍布斯教授的语速快得不容喘息,“‘灯塔困境’!一个经典公共物品案例。用博弈论矩阵,立刻分析私人供给灯塔的纳什均衡结果!”
贝丝的脸颊瞬间涨红,像熟透的苹果,她猛地翻开笔记本,手指有些慌乱地在纸页上划过,语速飞快地试图构建模型:“呃…假设有两个船东…A和B…建造灯塔成本C…收益R…”
霍布斯教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略显凌乱的推演,鹰隼般的目光里没有不耐,只有对逻辑链条严密性的苛刻审视。贝丝的努力在强大的压力下显得有些滞涩。
“非排他性…导致搭便车…” 她努力组织着语言。
就在这时,霍布斯教授的目光如同精准制导的雷达,毫无预兆地转向了唐施毓这个新面孔。
“这位来自东方的小姐!” 他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空气,“你们古老的土地上有着政府干预的传统。抛开意识形态,单从经济效率角度,如何评价政府强制征收‘徭役’(Corvée Labor)修建大型公共工程的得失?三分钟,清晰框架!”
整个教室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熟悉的、被点燃的兴奋感——如同在北大家属院里旁听奶奶那些学者朋友激辩时血脉贲张的感觉。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过,仿佛在描摹瘦金体的笔锋,让思绪沉静下来。
“教授,” 唐施毓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响起,带着一种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稳,“强制徭役,本质是一种实物税(Tax in Kind),其效率得失需置于特定历史生产函数和交易成本框架下分析。”
霍布斯教授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光亮,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继续。
“得” 她语速加快,逻辑链条清晰展开,“其一,克服巨大协调成本与‘搭便车’困境。在广袤领土、低人口密度、交通通讯原始的条件下,大型工程需海量劳动力集中协调..........其二,解决资金约束下的资本形成。古代货币经济不发达,政府财政能力有限..........其三,可能产生正外部性。如大运河促进区域贸易整合,长远看提升整体经济效率,尽管短期对个体是沉重负担。”
“失” 唐施毓话锋一转,条理依旧分明,“其一,巨大的效率损失与激励扭曲。强制征调无视个体偏好与机会成本..........其二,执行成本高昂与寻租腐败..........其三,忽视‘比较优势’原则。强制征调无法实现劳动力与岗位的最优匹配..........”
唐施毓略微停顿,目光扫过霍布斯教授,他正抱臂听着,脸上看不出情绪。“结论:在特定历史约束下,强制徭役是达成特定公共目标的‘次优’(Second-Best)甚至‘唯一可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