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为了麻痹商胤文,洛家一行人按照计划,在县丞的陪同下,“巡视”灾情最严重的几个村落。
天空悬着一轮白炽的烈日,毫无遮拦地倾泻着滚烫的光芒,仿佛要将大地最后一丝水汽彻底榨干。
脚下的土地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肥沃与生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龟裂,深褐色的裂痕如同干渴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纵横交错,蔓延至视野尽头。
田野里,本该是郁郁葱葱的禾苗,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枯黄,焦脆的秸秆无力地倒伏着,风一吹过,便发出簌簌的哀鸣,扬起呛人的尘土。
空气凝重而灼热,吸进肺里都带着沙砾般的粗糙感,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火焰。
所经之处,村落残破,土坯房摇摇欲坠。
偶遇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无不形销骨立,面如菜色,眼窝深陷。他们的眼神空洞麻木,失去了对生活的最后一丝希冀,仿佛只是在凭本能拖动着沉重的躯壳,在绝望的边缘苟延残喘。
衣衫褴褛,沾满泥土,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烈日烤得黝黑皲裂。
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孩子,蜷缩在倒塌了一半的土墙根下,茫然地望着这群衣着光鲜的“贵人”,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洛子臣走在队伍最前,眉头紧锁,形成一道深刻的沟壑。
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与悲悯,沉声向一旁点头哈腰的县丞询问:
“引水渠的修缮,进展如何?朝廷拨下的赈济粮,可曾足额、及时发放到每一户灾民手中?”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县丞姓王,是个油滑的中年人,闻言立刻堆起满脸谦卑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
“回禀洛大人,水渠…水渠正在加紧疏通,只是这旱情实在酷烈,水源难寻啊!至于赈粮,下官是日夜不敢懈怠,亲自监督,每一粒米都实实在在发到了灾民手里,绝不敢有丝毫克扣!”
他答得滴水不漏,言辞恳切,双手却紧张地在身前搓揉着,眼神闪烁不定。
然而,这完美的说辞听在洛子臣耳中,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靴子在搔痒,搔不到那溃烂流脓的痛处,只留下虚伪的痒意。
洛兰兮走在父亲身侧稍后,清冷的目光扫过那些瑟缩的村民。
他刻意放缓脚步,尝试着靠近一位倚在门框上、眼神浑浊的老妪,声音放得轻柔:
“老人家,您还记得很多年前,懿城也经历过这样的大旱吗?
或者,更早一些,兵荒马乱的时候,这里的水利是怎么维持的?”
老妪浑浊的眼珠迟缓地转动了一下,茫然地看了看洛兰兮,随即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似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她猛地低下头,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声,像受惊的鹌鹑般,踉跄着缩回了那扇歪斜的门板后面,只留下门轴发出的刺耳吱呀声。
洛兰兮又尝试询问另一位在墙角晒太阳的老者,那老者只是不停地摇头,枯瘦的手掌神经质地拍打着膝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神里只有深不见底的惊惶和逃避。
温若庭寸步不离地跟在洛兰卿身侧,他看似在护卫,实则从未停止扫视。
破败的屋舍、可疑的痕迹、村民脸上不自然的沉默、衙役们看似恭敬实则警惕的站位……
所有细节都逃不过他的审视。他不动声色地将观察到的异常记在心里。
另一侧,梅江雪带着几名精干的侍卫,看似松散地散布在队伍外围,实则保持着高度的警戒。
他们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牢牢锁定在陪同的衙役身上,留意着他们每一个微小的眼神交流或肢体动作。
队伍中年纪最小的洛兰辞,起初还努力绷着小脸,学着大人的严肃模样。
但沉重的气氛和单调枯燥的景象,很快耗尽了他这个年纪孩童的耐心。
烈日下的跋涉让他汗流浃背,小脸通红。大人间那些他听不懂的、压抑的对话,更让他觉得烦闷无趣。
很快,他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就被田间地头偶尔蹦出的生灵吸引——几只瘦得可怜、颜色灰败的蚂蚱在枯草间艰难地跳跃。
“二哥!你看!好大的蛐蛐!”
一声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的低呼打破了沉闷。洛兰辞不知何时已悄悄溜到了田埂边,蹲在一个半塌的土墙脚下,像发现了稀世珍宝。
他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临时用几根枯黄的草茎飞快编成的简陋小笼子,笼子里,一只体型相对硕大、但色泽暗淡无光的蛐蛐正不安地撞击着草茎的缝隙。
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暂时忘却了周遭的苦难,全神贯注于眼前这微小的“猎物”。
洛兰卿正凝神听着温若庭凑近耳边,以极低的声音快速汇报昨夜月探查的结果。
温若庭谨慎地隐去了涉及静庐的部分,只提及发现了一些异常人员流动和可疑仓库。
闻言无奈地侧过头,瞥了一眼蹲在墙根的幼弟,语气带着兄长的责备与关切:
“辞儿!莫要乱跑!快回来!”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认安全。
“知道啦!我就在这儿!”
洛兰辞头也不抬地应着,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只蛐蛐,小脸上满是专注和势在必得。那蛐蛐似乎被他的目光惊扰,猛地后肢发力,高高弹起,不偏不倚,正跳进了土墙后面一处被茂密枯草掩盖着的坍塌豁口里,瞬间消失在阴影中。
“哎呀!别跑!”
洛兰辞顿时急了。到手的宝贝岂能飞了?
他顾不上二哥的叮嘱,也顾不上那豁口处堆积的尘土和碎砖烂瓦,手脚并用地就朝豁口爬去。豁口不大,他小小的身体倒是刚好能挤过去。
豁口后面是一小片背阴的洼地,由于地势低且隐蔽,杂草长得比外面茂盛许多,但也同样透着枯败的黄色。洼地里散乱地堆着些不知何年何月遗弃的破瓦烂罐,在阴影里显得影影绰绰。
“看你往哪跑!”洛兰辞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很快适应,他屏住呼吸,像只捕猎的小猫,蹑手蹑脚地向前摸索。
终于,他发现了目标——那只蛐蛐正停在洼地中央一个半埋在松软浮土里的破瓦罐口上,两根细长的触须微微颤动。
洛兰辞心中一喜,生怕惊跑了它。他小心翼翼地弓起身子,慢慢伸出小手,将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瓦罐口,准备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瓮中捉鳖”!
就在他精神高度集中,小手即将捂向罐口的千钧一发之际——
脚下!一块坚硬、棱角分明、半埋在土里的东西,毫无征兆地绊了他一下!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狠狠扑倒!手中精心编织的草笼也脱手飞出,滚落在一旁的枯草丛里。洛兰辞惊恐地本能伸出双手想要撑住地面,避免摔得太惨。
然而,掌心传来的触感并非预想中松软的泥土或枯草。
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极其怪异的形状!
他惊魂未定,甚至顾不上摔倒的疼痛,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莫名的恐惧,低头看向自己双手按住的地方——
只见被他右手掌心结结实实按住的,赫然是一截从灰黑色的浮土中支棱出来的、惨白得刺眼的东西!
那形状……那五个清晰可辨的指节……那微微弯曲的弧度……
是手!
一只只剩下森森白骨的人类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