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兰卿被安置在静暨侯府最为清幽雅致的“听竹苑”养伤。
此地遍植翠竹,曲径通幽,远离府中喧嚣,唯有风过竹林的沙沙声与偶尔的鸟鸣,是静心养伤的绝佳之所。
太医院院判张太医与宫中那位被邓梦派来的李太医共同诊视后,结论趋于一致:伤势虽重,尤其背心箭创险险及肺腑,但得益于“九转玉露丹”的神奇药效,侵入心脉的毒素已被清除大半,暂无性命之虞,后续只需精心调养,固本培元,恢复元气即可。
得到这个确切的诊断,一直悬着心的洛子臣与洛兰兮,才真正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了几分。
然而,笼罩在静暨侯府上空的阴云,并未因洛兰卿伤势的稳定而散去,反而愈发浓重。邓梦派来的李太医虽被客气地“礼送”出府,但侯府周围的动静却愈发令人不安。
原本负责巡防京畿的卫戍营兵丁,被大量身着禁卫军特有明光铠的精锐悄然替换。这些禁卫军名义上“加强勋贵聚居区安防”,实则如同无形的枷锁,围绕着静暨侯府形成了一道半公开的严密监视网。
他们巡逻的路线、停留的时间、警惕的目光,都带着赤裸裸的审视意味,府中人员进出,皆被无数道目光暗中记录。
与此同时,京畿之地,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悄然滋生蔓延。
市井坊间,茶楼酒肆,关于洛家二公子遇袭的揣测众说纷纭。有说是洛家昔年政敌的狠辣报复,有指洛兰卿在外行事张扬得罪了神秘莫测的江湖势力招致杀身之祸。
更有一股极其恶毒、却传播甚广的流言,隐隐将矛头指向洛兰卿在懿城所为——说他“行事酷烈”、“手段严苛”、“查抄商胤文时激起民怨沸腾”,最终“引发民变”,此次遇袭,乃是“天怒人怨”的结果!
夜色深沉,听竹苑的静谧与侯府书房的凝重形成了鲜明对比。
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三张沉肃的面孔:
静暨侯洛子臣端坐主位,面容威严却难掩疲惫;
长子洛兰兮侍立桌侧,身姿挺拔如松,俊美的眉宇间凝结着深沉的思虑;
温若庭则如同沉默的礁石,立在洛兰卿软榻之旁,玄衣之下是蓄势待发的警惕。
洛兰卿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锐利,重伤并未磨灭他的心智。他虽未起身,却始终是这场密议的核心。
洛兰兮将一份誊抄得工整清晰的名单轻轻置于紫檀木书案之上。纸张微黄,上面用朱砂圈出了几个格外刺目的名字:
“父亲,二弟,这是从军粮账本及后续追查中梳理出的、直接或间接涉案的京官名单。兵部侍郎刘墉,此人掌管军械调拨,账目上多笔巨额亏空与其签押直接相关;
户部给事中王焕,位虽不高,然掌财赋审计,实为‘鹞鹰’一党在户部的重要耳目与洗钱枢纽;
京兆尹府司马赵乾,掌控京城部分防务及缉捕之权,商胤文在懿城的诸多不法勾当,皆由其暗中提供庇护与消息传递……
此数人,实为‘鹞鹰’党羽在京中的骨干,根基深厚,盘根错节。近日他们活动异常频繁,彼此间密会不断,更与宫中某些内侍过从甚密,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并非坐以待毙,而是在串联酝酿,恐有更大的反扑动作。
这也是弹劾奏章被内阁压下,石沉大海的关键所在。”
洛子臣的目光缓缓扫过名单上那些名字,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如同他此刻压抑的心跳。他冷哼一声,声音低沉却带着金铁之音:
“邓梦这老虔婆,手段倒是越发‘高明’了。抛出这些爪牙在前台鼓噪,一面是试探我们的底线和反应,看我们手中究竟握有多少实证,能打到何种地步;另一面,便是借市井流言之手,泼污抹黑,毁我洛氏清名。
先污其名,再动其根本。她这是在为后续雷霆一击铺路,要营造一个‘洛家倒行逆施,朝野共愤’的局面!用心何其歹毒。”
“大哥,”洛兰卿的声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冷静,他目光转向洛兰兮,“关于母亲旧事,可有进展?”
洛兰兮微微颔首,神色却更加凝重:
“我遣了心腹之人,避开邓梦耳目,暗中查访。母亲闺名确为苏芷,生于懿城,其父苏衍,早年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医者,但约在母亲十岁左右,此人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无任何音讯记录,去向成谜。
至于‘花间派’……”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与凝重,
“朝廷宗卷记载极少,语焉不详。只知是前朝覆灭前活跃于江湖的一个极为隐秘的宗派,门人多精研香料、毒物、暗器、易容之术,行事诡秘莫测,亦正亦邪,难辨忠奸。
前朝末帝昏聩,追求长生邪术,‘花间派’核心人物曾被征召参与‘长生丹’的炼制。太祖皇帝定鼎天下后,视其为妖邪祸乱之源,下旨全力剿灭。
其总坛被毁,核心人物或诛或逃,残余势力据说遁入江湖草莽,或远走北疆苦寒之地,百余年来销声匿迹,几成传说。母亲生前……从未对我们兄弟提及过只言片语,府中旧仆亦无人知晓。”
线索似乎在此处再次断绝。然而,商胤文在“静庐”私设刑堂,那些带有独特纹饰的刑具所指向的“花间派”痕迹,以及西北祈连关外那诡异的异香和神秘信号,都如同幽暗中的磷火,昭示着这一切绝非巧合。
一个沉寂百年的隐秘宗派,为何其痕迹会出现在懿城白骨案和西北边关?它与“鹞鹰”又有何关联?
“西北的信号,尹明悦那位生死不明的兄长……”洛兰卿的目光透过窗棂,仿佛投向遥远的边关,“大哥,祈连关方向,尹明乐那边,可有新的消息传回?”
洛兰兮缓缓摇头,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
“尚无确切消息传回。祈连关地处极西,关山阻隔,路途艰险,消息传递本就极为不便。我已加派了三批精干人手,分不同路线前往接应探查,但最快也需要时日。
目前只能耐心等待。”
温若庭一直沉默地倾听着,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袖中那半枚蟠龙断玉,始终传递着冰冷坚硬的触感,如同一个无声的警钟。
此刻,他感觉时机已到,不能再隐瞒。他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却足以让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公子,大公子,侯爷。关于……陛下。”
洛子臣和洛兰兮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刀锋,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连榻上的洛兰卿,也微微侧首,眼神深邃地看向他。
温若庭迎着三人审视的目光,缓缓道:“在懿城地牢深处,等待处置之时,我曾收到一件……故人之物。”
他的动作沉稳,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素帕包裹的小小物件,解开帕子,将那半枚蟠龙断玉轻轻放在光滑的紫檀木桌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