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那接着等吧……”
单觉道:“师兄当时怎么敢让燕漓去保护师侄的?就算是为了向我们表明他依旧看重燕漓,也不至于拿师侄的命开玩笑吧?”
漆明道:“师兄一直悄悄盯着呢。那臭小子正式拜师后,师兄也禁止他与燕漓再有接触。”
“……我有时候真的看不懂师兄,他到底是如何看待燕漓的?恨?还是可怜?”
“我看是二者兼有,所以矛盾,所以久久未有定论,什么都不愿告诉我们。”
“要我说,陈年旧事,该翻篇了。”
漆明翻了个白眼,“若是能翻篇,我们就不会还在这里争论燕漓的去留。”
于成谷闷笑了一声,调侃道:“老漆,你说你刚刚要是坚持驱逐燕漓,师兄会不会跟你翻脸?”
漆明瞪他一眼,没说话。
秦丰赶紧打圆场,“算了算了,既然师兄已有安排,我们勿要再惹他不快了。”
漆明冷道:“我迟早把那个祸害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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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主峰,再往北,便是长明,纪道临在峰下停了好一会儿,扭头去了观月。
观月峰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狭长山道上无一人至,门楼内寂静无声,只零零散散飞舞着银蝶,带起一缕又一缕灰蓝色的烟岚,随风轻轻飘荡,别有一番葱郁之美。
门楼外围有一圈透明水纹,是二分阴阳结界,再往里,又叠设了圆心弧结界,将整个观月峰纳入圈中,与外界彻底分隔。
纪道临少有来观月峰,百余年前观月道君在此惨死,很长一段时间纪道临光是想到“观月峰”三字都觉得心悸难忍,若非尹丛云提及燕漓伤势一直没好,他十年都未必会来一次。
他对燕漓的感情确实过于复杂——怨、憎、恶、怜皆有,观月道君死去那一日便已注定纪道临再也无法以正常的眼光看待燕漓,但……
燕漓是他亲自带回两仪的。
一百三十三年前,燕漓十四岁,瘦骨嶙峋,孱弱多病,连话都还不会说,只会睁着眼睛盯着他看,他走到哪,燕漓就看着他到哪儿。饿了痛了累了也不吱声,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乖乖地站在角落里,不要光、不要水,像株长得不好随时会夭折的小树苗。
那时卓一繁几个还老是怀疑燕漓是个傻子,当着观月道君的面不太好说,只背地里讨论如何抢救,几次想要偷偷将燕漓带走,送去西洲玉京台找药神看看脑袋。
往事不可追。
纪道临不愿再回忆,悄无声息越过门楼。
结界微微一颤,随着他落下的每一步,飞速发生变化。等到穿过道场、长廊、密林,笼罩着观月峰的结界已经全部修改完毕,以后燕漓不能再轻易外出,别人也难以进入。
再往前,便是燕漓居住的小楼。纪道临在瀑下水潭处的观景亭短暂停留,低头看潭水中摇曳的莲花。
潭底游过数尾红鱼,薄纱一般的粉色尾鳍掠起圈圈水波,与零星碎石碰至一处,发出叮咚声响。
“师叔。”
纪道临侧首,看见燕漓换了一身两仪的宽袍大袖,怀抱着一大卷画轴,站在青石小路上静静地看着他。
纪道临未动,只轻声问道:“洗画?”
“嗯。”
与字灵、纸灵不同,画灵一旦成型,便不能长时间搁置不用,如果长久封在画卷中,会使得画中每一笔每一划蕴含的灵气产生混融之象,画灵将逐渐丧失灵性,变成一团空泛灵气。若是确实无法使用,又要保障画灵灵性,就必须每隔一段时间重新梳理一次其中笔划脉路,让灵气重新活络流转。
过水便是最常用的梳理方式之一,俗称洗画。
观景亭侧方设有下落的阶梯,深入潭底,燕漓踩在水面处最后一节台阶,俯身屈膝将手中画卷一一置入水中。
他手上带着墨香,浸入水中自然发散,几尾红鱼慢悠悠游过来,轻吻着他的指节,水波荡漾,便将画卷推向水潭四面八方。
有墨汁渐渐晕开,燕漓于水下合拢手掌,握住一泓水,再张开时,灵力与水流一同灌入潭中,继而震开水面所有画轴的搭扣,四散的画卷纷纷打开,有花鸟鱼虫,也有山水亭阁,洋洋洒洒铺满整个水潭,与碧叶白莲相互映衬,格外好看。
纪道临抬手掬起一捧水雾,眨眼间凝聚成数颗灵气珠子,手掌倾斜,所有灵珠扑通坠入水中,瞬息化作庞然灵力,与燕漓的灵力交汇,一同梳理起所有画灵脉路。
画灵感应到充盈的灵气,线条跳动,活泛非常,几乎自行跃纸而出。
纪道临居高处,微微低头,便看见燕漓后颈凸起的一节脊椎骨。
他问道:“伤口还疼么?”
燕漓摇摇头。
“之前配的药看来效果不错。”
“嗯。”
“你若是感觉不适,要及时与我说。”
“好。”
“我更换了结界,比以前加固了些,你暂时不能外出了。”
“好。”
“近来可有人来叨扰你?”
“没有。”
“好,那……”纪道临无声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说什么了。
燕漓性格太闷,这一百三十三年与他统共说过的话可能百字余,他也不是多么健谈的人,多数时候两人都是相对沉默,在观月道君之事过后,对话更是少之又少。
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低立于朦胧山色之中,好一会儿,燕漓回身踏上阶梯,与纪道临站到一处,主动问了一句:“师叔可是有何事吩咐?”
“没有。”纪道临道:“我再看看你的伤。”
燕漓便挽起袖子,伸出右手,直直放在纪道临眼前。
虚虚展开的手掌十分纤薄,指节纤长,掌心的纹路很淡,腕骨略微突出,小臂能清楚看到一条笔直延伸的青色经脉,末端隐匿于堆叠的衣袖处。
纪道临并指探了探燕漓的手腕,燕漓经脉之中灵流回转蓬勃有力,只是洄游至胸腹要害之处时略微阻塞,其他并无大碍。此前因为帮尹丛云挡下两道天雷而引动的旧伤,已尽数结痂,瘢痕层层叠叠,没有崩裂的迹象。
这才姑且算是养好了伤势。
纪道临极轻地叹了一声,嘱咐道:“记得按时用药。”
“嗯。”
“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差蝶灵来找我,我会安排人给你送过来。”
“好。多谢师叔。”
“我……”
纪道临再次语塞,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燕漓也没追问,还是静静看着他。
纪道临诡异地想到要是尹丛云在这儿就好了,少年人那张嘴嘚啵嘚啵没个停,永远能找出不同的话题,将谈话有趣又和谐地进行下去,绝不会发生现下这般尴尬的冷场。
“下山试炼后日开始,这段时间门内估计吵闹得很,你若觉得打扰,就多设立几道结界隔绝。”
“好。”
纪道临双手一背,抬脚要走,忽又道:“阿漓,若是……若是你感觉一个人寂寞,可以传信给我,我陪你写字画画。”
他说得很犹豫,这种体己话他真是很多很多年未曾说过了。
燕漓倒是相当干脆的拒绝,“多谢师叔。不用。”
“可……”
“不用。不必劳烦。”
纪道临也不再强求,“好,我得空再来看你。”
燕漓躬身行礼,“师叔慢走。”
观月再次剩下燕漓一人,瀑布水声盖过周遭一切声音,红鱼潜入潭底,顶.弄着散开的画卷。画灵已梳理完毕,此时灵性十足,一半身躯已经离卷而出,与红鱼纠缠得不亦乐乎。
燕漓始终平静,低垂着头,看着潭中动静,丝毫没有召灵的意思。
灵力消耗得差不多时,画灵潜入卷中安眠,红鱼殷勤地将四散的画轴一一寻回,沿着观景亭阶梯堆叠在一起。
燕漓暂未收捡,先脱去鞋袜,略略提了衣摆,踏着台阶缓步而下。
足底稳稳踩在潭水之上,红鱼在水下聚集,亲昵地围绕他,吐出一串气泡。过长的衣袍随着水流铺展,银蝶飞舞而来,落在他的发上、肩上、漂浮的衣尾上。
一路挥开重重莲与叶,直至潭水中心,水雾盛大,莲叶宽广,几乎将燕漓遮蔽。燕漓自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是和尹丛云同样的身份玉牌,区别只是上面镌刻的名字不一样。
燕漓端详了好一会儿,轻声念了一句词,手指慢慢松开,玉牌坠落,一只肥大的红鱼猛然破开水面,高高跃起,一口将玉牌吞入腹中。
扑通——红鱼落回水下,尾翼一甩,深入潭底,消失不见。
燕漓站在水上,一身衣袍在莲叶间若隐若现,纤长的手指慢慢合拢成拳。
他喃喃道:“很快就能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