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ilharmonics
达茜·马尔斯坦
提姆·巴拉德
你是来拯救我的上帝吗,巴拉德先生?
01.
她二十三岁了,看起来却像未成年。这是提姆对达茜的第一印象。
达茜坐在皮质沙发上,穿了件与她皮肤一同保护骨骼的针织开衫,紧身牛仔裤;她佝偻着背,肩膀内扣,双手交叉以极力遮挡她似有若无的胸部。
“达茜?”提姆没想到他尽量放低的声音都会让达茜如此紧张,她几乎跳起来。
“巴拉德先生?”达茜怯怯的喊了一声。
“叫我提姆就好。”提姆放弃与达茜握手的念头,“我听别人说你在找我。”
“我知道你的事迹,提姆。”鼓足勇气,达茜对提姆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发生了什么事?”提姆退到达茜的安全距离。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达茜清了清嗓子,她已经开始流眼泪了,“我想先从我的姓氏说起。”
马尔斯坦,提姆与达茜见面前搜索了这个姓氏。
最先跳出的词条是格伦·马尔斯坦和他的服装品牌——儿童服装品牌。
“如你所知,我的父亲创立了一个儿童服装品牌,经纬线。这个名字包含他遮空蔽日的野心——他希望凡能用经纬线标注的地区的儿童都穿上他品牌的衣服。当然也包括我,你现在还能在谷歌浏览器上搜到我的照片,那时我七岁,是他的模特。”
“你想让我现在搜索吗?”
“请便吧。”达茜环抱双臂,“比起当着我的面,我更恐惧有人在半夜点开我的照片。”
提姆闻言放下手机。
“不,我希望你看一看。”达茜用手护住领口,“看一看,然后告诉我你想到什么。”
“我……”提姆眉头紧缩,手机里显示的内容让他不敢直视达茜。
“照片上的我和现在的我没什么差别吧?我曾经红极一时,是每个小女孩的偶像。”达茜的悲哀的语气中掺杂进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直到我长大。”
“研究结果证实的那群人大脑中的‘白质’异于常人,爱恋儿童是一种天生的取向,他们只能从固定年龄的孩子身上获得乐趣,一旦孩子们长大,他们就抛弃。”
“他们?”
“经纪人、摄影师、投资人……在模特行业十分常见,我们现在谈的不过是年纪小一点的模特。”达茜咬着指甲,双眼渐渐失神,“年纪小一点,但更恶心。”
“他们伤害你了吗?”提姆问得很小心。
“你怎么定义伤害?一个人能带来的伤害光是种类就不计其数,再加上程度,可以诞生太多组合;在他们重复先前的伤害时,在他们把同样的暴力叠加在旧伤口上时,又是新的感受……”达茜抬起头,“提姆?”
“我在这里,达茜,你不用害怕”
“我知道你从人贩手里拯救许多被拐卖的儿童,但有时会残害儿童的人就在他们身边,邻居、老师、父母的朋友,甚至就是他们的父母。”达茜往一旁挪了挪,“你可以坐到我身边。”
“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提姆。你看,每季都有数以百计的新品,男装女装,六到十三岁,十四到十七岁。而我的父亲在做生意时从不拘泥于一种形式,就像开画展,有些画作可以公开展示,有些画作则留用为私下销售——供给有特殊癖好的特定人群。”达茜停顿几秒,“我不能洗脱我作为帮凶的罪责,那些年许多孩子来面试——虽然近年来也没有减少,视我为榜样和标杆的孩子们来面试,在一个只有摄像机的密闭空间里,一件件的脱掉身上的衣物。他们就是这样被要求的。”
“这不是你的错误,达茜。”
“是的,那是。”达茜痛苦的捂住脸,“我脑海中充斥着恶魔的想法,我想,有他们就不必有我了。人都有新鲜感,不是吗?看到新面孔,我的第一反应总是今晚或许能睡个好觉。”
“这不意味着你成为加害者,达茜,你只是想保护自己。”提姆安抚道,“你曾经寻求过帮助吗?”
“我父亲有一本影册,事实上他有无数影册,收纳没办法刊登到杂志上的照片,只是最厚的那一本独属于我。”达茜摇摇头,“再者说,他的客户群体分布广泛,广泛到不剩一个职业能施舍给我喘息的机会。”
“我先前从未听说这种事。”
“也没关注,不是吗?毕竟明面上的罪恶已经够多了。”达茜接过提姆递来的纸巾,“只要灾祸不降临到自己头上,对大多数人来说愚昧是件好事。倘若知道这个国家被蛀虫侵蚀的千疮百孔,人们还要怎么生活?”
“对我来说不是。”提姆紧锁的眉头再没解开,他眼见达茜的泪水越擦越多,“你还好吗,达茜?”
“你正在把我撕碎。”达茜突然说。
“我让你感到不适了吗?”提姆站起身后退两步,“本来有位女顾问和我一起的,她临时出了点事。”
“我知道你是好人,提姆。”达茜的牙齿在打颤,“但你看起来和我的父亲很像。”
“哦,天呐,达茜。”提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们可以改天再谈,好吗?”
“来不及了,提姆,我不得不……”达茜被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没关系的,达茜,你很勇敢,你可以说下去。”提姆给达茜倒了一杯水,“而我在这里,我会保护你。”
“被挑选的孩子都是经过体检的,健康的,所以那群人不用做保护措施。”达茜攥紧杯子但没有喝,“没人愿意做保护措施。”
“达茜?”提姆隐约猜到了些事,但他不敢也不愿确定。
“我有一个孩子。”达茜说,“她今年七岁了。”
02.
提姆·巴拉德经历了糟糕的一天。
凌晨醒来,提姆的胸口有一种阻塞感;今早喝水时他又被呛到。他痛苦的咳嗽,稀薄的水珠在他喉咙处无限分裂,涌进肺时已成汪洋,给他剧烈的撕扯和灼烧。偶然瞥见镜子中的自己,提姆发现他面色青紫,皮肤也无缘故的浮肿。
在向上司转述达茜的陈词后,提姆出乎意料地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
“他没有出版影集,也没有贩卖不是吗?你连一条传播罪都定不了。”
“他做的事远不止拍照,”提姆说,“我们有证人,马尔斯坦家里也一定有物证。”
“情况不同,提姆。你以为美国本土的精英比南美的叛军好对付吗?你以为你的能力足以引发上流社会的海啸吗?假如负责证据收集的警官恰好有同样的收藏,假如开庭审理案件的正是马尔斯坦的客户,你要如何收场?”上司劝告提姆,“别说保护你的证人了,你将自身难保。”
“那些孩子该怎么办?难道他们被自己的父母拐卖就不算拐卖了吗?”
“我知道你指的是达茜。”上司不为所动,“你要抓紧时间把她弄出安全屋。”
“她来寻求我的帮助!”提姆拍着办公桌怒吼,“我怎么能对一个来寻求我帮助的可怜孩子做这种事!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她说她害怕那些打着领带衣冠楚楚的人。她说父亲比陌生人要好,熟客比生客强一些,因为她至少了解他们的癖好,至少清楚他们将以怎样的频率在她身上蠕动。她还说,她不能恨她的父亲,因为是她父亲设立的基金让她活到现在,除此之外她没有工作,说得直白点,她无法工作,也没有经济来源。而你告诉我,我要把她从那个漏到七零八碎的安全屋里移出去?前几天中情局找上门了,他们告诉我她事关国家安全。多么可笑,多么荒诞,一个小姑娘的童年,还有她的身体,竟然事关国家安全!”
“你一无所知,提姆!你在引火上身,对你,也对她!”
提姆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赶走中情局的人渣之后,达茜竭尽全力地盯着他。
“你在看什么?”提姆问达茜。
“你,巴拉德先生。”达茜认真地回答,“我要记住关于你的一切,如此当天使问我想要一对什么样的父母时,我才能事无巨细地向祂描述。上次我一定是在哪个环节讲错了。”
提姆转过头去,无声的哭了。他知道她现在还穿束胸。
“美国怎么了?”提姆问上司。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达茜一样认真对待问题。
提姆也不能。
达茜问他:“你是来拯救我的上帝吗,巴拉德先生?”
他无法做出回答。
从上司的办公室出来,提姆去百货超市买了些果汁和薯片,还有宽松舒适的衣服和毛绒玩具。他回忆着如何照看一个孩子。
去往安全屋之前提姆躲在车里哭了,再一次的。有种惧怕、畏缩、无能为力的情绪给他的胃打了死结,他难受的想要呕吐。达茜手腕上的道道伤疤仿佛重新划开,划在他的心脏。
想到达茜喜欢写写画画,提姆又折返买了本子和笔。
一到达安全屋,提姆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空气中凝滞的危险分子扑面而来,涌进他的肺部,给他溺水般的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