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一定与你同去。”
可她坐上副驾驶,却发现原本在她怀里的孩子迷晕于后座。她知晓身边人不是哈利,她疯狂的跑出去。
她冲过红灯,冲到电话亭旁。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了,她紧握着听筒不放。手中没有硬币,她扯下袖扣投进去。
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了,她只得再逃。她跑过沿街商铺,久久才发现一家没拉下铁门。
她不由分说地跑进去,急匆匆地拨打九一一。玻璃门窗上有黑影闪过,她捧着电话躲进里屋。
“我是妮可·奥斯本,我居住于纽约上城区。”她说,“我的孩子被绑架了,被我的哥哥,被她的父亲。”
警员敷衍几句便挂断电话。她再拨号,打给她的母亲。
“妈妈,妈妈。”她呢喃着。
她正等待,那个伪装成哈利的男人走进来了。他笑着看她的举动。
他说:“你还不明白吗?你的自救毫无意义。”
她却不回车上了,即使车里有她的一个孩子。
喂药的摇铃扰醒妮可,她大汗淋漓。
她吃了一半,她吐了一半。她又睡过去。
她坐在没有终点的列车上,哈利在她的斜对面。
他们彼此不说话,静静地望着对方;他们无法走过去,中间有面透明的墙。
好不甘心,她站起身,以拳头叩击那面墙。哈利依旧坐着,神色如常。
她问:“为什么你不肯奉献一点努力?”
哈利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她笑了,她又哭了;她用哀洞洞的眼笼罩他。
因为他们占了两具躯壳,所以是绝不能享用同一份爱的——爱本来就少,况且容易分配不均。她把一颗完整的心给了他,现在她要他的,哪怕只有小半。
她问:“你从何而来?”
倘若他不爱她的高尚,也不爱她的轻佻;不爱她的灿烂,也不爱她的病弱……他的爱是源于什么?
银水盆里幽幽的血丝,他的爱源于她的爱。
三根指头抵在妮可的额头,她被抵进更深一层的梦。
那是庄园,那是她真正的家。
大人在舞厅交际,他们躲进花园。
他们从书中寻找爱的真相。
他们把文字看到对方的身上。眼睛,鼻子,耳朵;肩膀,手肘,膝盖。
还有晚风中交杂的金发,还有时时轻碰的嘴唇。
他们拥抱着,最原始最纯粹的状态。
“可是,哈利,”她同他低语,“我没看懂。”
梦里他理解她痴狂的守候、爱和抱怨。
等到她醒来,哈利又不在了,她逼迫自己沉沉睡去。
熟睡中她听见有人说:“她死了;她再没有呼吸。”
他就这样把她抱进棺椁。
03.
希罗底的小童快看月亮!快看月亮多么古怪啊!它像一个女子从墓中缓缓而起。它像死去的女人。你会觉得它在寻找死去的东西。
一枚棺钉松动了,随后它脱落。在秋季,树木会把所有的叶子都剥光,最大限度地降低水分蒸发以保证冬天的安全。它不得不这样做。
枯零的树叶竟然醒了过来,她竟然还有力气推动棺盖。那刺耳的尖叫是她口中的歌,她挣扎着唱颂腐朽与堕落,黑雨和飓风甘愿做她的伴奏。种种微妙之音,鸣响吧,在这阴冷的地下室里,跌宕在锁链和木桶当中。
倘若他不想她回到他身旁,他必须填注她,使用砂石和泥浆,或者金粉与汽油。他必须把她牢牢锁在不朽的躯体里,永远年轻着,纵使残缺也不可修补。但他没有,他将她安安静静地摆在那里,既等她来,又惧怯她来。
另一枚棺钉掉落了,她的歌声更响。石楠花树的树根漫过来了,墓穴深处点亮幽幽的火。先祖的尸骨从遥远的坟冢赶来。他们是来阻止她?还是来帮助她?
一定是来帮助她的呀!她想。为了她的降生,他们请来设计师,又请来油漆匠,里里外外将她打造,打造成与他们别无二致的人,如此才能重复与他们别无二致的命运。他们还要借她诞一对孩子,诞一对小妮可和小哈利,或是一对小莉莉——她母亲的名字——和小诺曼——她父亲的名字,再在后面点缀上奥斯本的糖渍樱桃。一定是来帮助她的呀!她对他们来说还有用处。他们帮她拔去一枚棺钉。
她打开一点缝隙了吗?为什么空气还是凝滞?她未曾躺在尸床上。她坐起来,她站起来,她跳起来。她脸上的骨骼随动作咔咔作响,势要粉碎阴洞洞的环境和少女的面容。
棺椁消失了,只遗留一阵轰隆。
希罗底的小童噢!月亮的样子多么古怪呀。你会以为它是死女人的手,正在寻找裹尸布把自己覆盖上。
活女人的手,色彩斑斓的手。夕阳般橘黄的手掌,散落着一块块更深红色的颜料块——用水冲开的颜料块,遮掩不住青紫色细小血管的颜料块。温暖的,柔软的,揣着怜爱抚过他的头发和面颊的手;细腻的,美好的,兜着欣荣伸向他的手。
死女人的手,一半阴影一半惨白的手。白色哪里称得上是颜色?如此看来灰色也不是颜色,而是一种古怪的抑郁。皮与骨之间闪避着浮水的、按压就永不会回弹的手,毛孔闭塞却也阻挡不了湿腻与冷寂的手。
她的心如一只车轮轧碎的石榴,迸发的汁水被她涂抹在口唇和脸颊。她活过来一些,但死去的仍有很多。
她能且只能做今晚的新娘。她想着,刮开墙面上的硝石,这将是她的眼影;把手中的贝壳碾碎了,还能点缀成洁白衣裙上的钻石与珍珠。
缺少头纱。她取下幽暗隧道里的火把。她把缠绕的白布解下来了,火把上的,自己身上的。她拽下两根金色的长发,一根做针,一根做线,仔仔细细地缝好白布。
她还能怎样装扮自己?为了爱她还能怎么做?她生过几场病,此刻又削瘦了,没有一件斗篷帮她虚张声势,没有一顶草帽粉饰她苍白的面孔。所有她以外的事物都丧尽功效,只有她能予她挽救。还有窃取她另一半的那个人——生命本该完整。
活女人的手,拿着盐渍梅子的手,充满美与欲望的手,挥洒爱和渴求的手。宁愿长期等待它生长出血肉,宁愿在血肉上覆盖蕾丝花边的布料。每段指节都有各色的占有,钻石、黄金、翡翠、玛瑙;每次触碰都是异样的翻腾,欣悦,悲伤,愉快,绝望。
死女人的手,打磨尸骨的手,川流不息的手,万事成空的手。一滴泪换一滴活血,哭伤天下人的双眼也不能使它复活。死神沿着掌纹漫步,踩踏之处尽爆裂开来。呆愣的天鹅绒。
希罗底的小童哦,我早知道月亮在寻找死物,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月亮是在寻找他啊。唉,我为什么不把他藏在月亮找不到的地方?如果我把他藏在月亮找不到的洞穴里,那该多好啊。
哈利,你怎么不陪我玩捉迷藏?你干嘛僵直的站在那里,只等待我走过去?
她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爬着台阶。死去的神经冰凉,却又抽搐开,极致的痉挛。
哈利,你是不是根本记不起我是谁?我不是你的爱人,我不是你的妹妹。
她打开地下室的铁门,穿过回廊。苦苦挣扎的四肢残损,却又细腻柔顺,初生的皮肤。
这是她的家,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家;这是她最常走的那段路,即使是哈利不在的日子里,她也频繁往返于她和他的卧室。
她如一只摇篮,任由旁人的肆意推动,发出悲凉的响。她被推过乌云,她被推过冷雾,她被推着,推向他身旁。
她可憎的踟蹰了,她可鄙的犹豫了。那是她的意识,独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她最终于门外站定,她最终推开那扇旧式的镶板大门。人所见的最后一幕会停留在视网膜上,她的最后一幕将是他。
有人听清楚她的哀号。
我听清楚她的残弱的哀号。
“哈利,哈利。”妮可说,“你回到我身边,我回到你身边。”
她倒向他,奥斯本的屋舍坍塌。
End.
我吓坏了,马上逃离那间房子,那所大厦。当我发现自己正穿过那条古老的公路时,风暴仍然十分猛烈。突然,沿路射过来一道奇怪的光,我转过身去看这道不平常的光是从哪里发出的;因为这幢巨大的府邸及其影子只是在我后面。那光原来是那一轮正要落下去的带血红色的满月发出来的,它透过原来那条好不容易分辨清楚的裂缝明亮地照耀着,那条裂缝,我以前曾经说过,从这房子的屋顶部分呈“Z”字形延伸下来,直到基脚。当我正注视这道裂缝时,它很快在变宽——听到有一阵旋风的声息——那轮满月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当我见到那一堵堵巨大的墙分崩离析时,我的头发晕了——一阵长时间喧闹的呼喊声,像一千道洪水的撞击声——我脚边那深深的、潮湿的小湖,阴沉的、静静地淹没了“厄舍府”的碎瓦残垣。
——《厄舍府的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