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善打了个冷颤,往身后看了一眼,白茫茫一片,地上两行脚印很快就消失干净。她的手脚都冻得麻木了,像是小蚂蚁在一口口地咬。
她抬起头一看,瞧见屋檐上坐着那个恶魔。
它饶有趣味地看了看嚎啕的小红,又和尚善对上了视线。它一直悄悄跟着他们,他们和它数次擦肩而过。
这狡猾、恶趣味的恶魔!
尚善没移开目光,她头一次这么细致地观察了一只恶魔。与此同时,她觉察到村庄已经一片死寂,血腥味似有若无。
它一直不是悄悄地跟着,尚善一直能感觉到某处山头上它的视线,恶劣的、开怀的、胸有成竹的。
它听得懂人话,在两人的目的地等待着他们到来。
恶魔浑身都是火红的赤裸皮肤,皱褶处呈现出黑红色,下半身是羊蹄,长了条牛尾巴,一下一下抽着屋檐。它手里攥着根人手指头细细嚼着,“叭”地故意吐出一片指甲吐到尚善脚边。
它朝吓呆了的小红咧开嘴笑了下。
“妈!妈!你放我进屋!外头有怪物!妈!妈!”小红死命地拍打着门。
门内死寂一片。
恶魔抬了下手,尚善顺着它的手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一只黑影飞速地撞向尚善,尚善伸手去拦,却看见自己的手又变成了灰白色。
那黑影穿透她,顶着硕大的两个黑眼珠子冲向了门前的小红。
“小红,躲开!”
“啊!”
“砰!”
小红哀嚎着被撞在门上,门剧烈一颤,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那黑影往后退了两步,才看清楚是发了疯的家猪。头上长着一丛黑木耳,闪着诡异而晶润的光。
尚善急急往前飘过去,伸出手又穿过,丝毫帮不上忙!
“妈!你救救我!妈!有怪物!”
她眼睁睁看着小红从地上爬起来,又被撞到在地,哀鸣着再爬起来,像一只断翅的鸟雀。
他吐了好几口鲜血,攀着墙上插着的镰刀起身。
最终,他拼了命地厮打,那把镰刀插进了野猪头上的黑木耳里。
小红从血灰里爬起来,摸了摸青肿的脸和断掉的肋骨,继续去敲了敲门。
“妈。”他嗓子嘶哑,“怪物被我杀掉咯。”
木门的锁终于被他砸开了。
小红苍白着脸笑了一下道:“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
他往屋里探身去,话音没落地,从屋内黑暗中砸出来一个板凳,砸得他踉踉跄跄倒在门口。
“扫把星你想害死我们吗?关门!”
屋内传来什么东西打倒的声音,灯亮了一下又飞速按灭了,传来一阵子窃窃私语,而后那扇母门抵着小红的鞋尖关上了。
“咔嗒咔嗒”两声,门锁了两道。
小红面如死灰。他们眼睁睁看着他在死亡钱挣扎,他们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无论他怎么讨好。
其实他心里都明白,他们不爱他。
“为什么啊?”
尚善看着看着,觉得浑身都在发烧,烧得滚烫。一股怒气从她的胸口直冲皮肉上,闷得人几乎炸裂了!
她一抬手,手又回复了正常人类的颜色。她伸手抓住了满地乱爬的木耳。
那木耳从家猪的头颅里钻出来,四处逃窜,大半都冻死在雪地里。只有这一只碰到她的手安静下来,静静地试探了两下,开始就着她的血肉扎根。
尚善眼里冒出一种可怖的阴绿光芒,来到小红身边,蛊惑着开口:
“杀了他们好不好?”
“我帮你!我来杀!好不好!”
小红茫然地抬起头,血水混着泪水扑了满脸。
“杀人?可是……那是生我的娘啊。”
尚善掐住了手臂上的寄生木耳,掐得它像老鼠一样叽叽尖叫。
尚善声音冷得似结了霜雪:
“你知道哪吒剔骨的故事吗?你比他好,你不需要剔骨还父。因为——你是我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是先有的你,再有的你父亲。你不一直想要知道自己的名字吗?我告诉你,你的名字是我起的。”
尚善抽出墙壁里的一节尖锐铁丝,插进锁眼里扭动。
“你叫任鸿飞。”
“非常美的名字,出自一个大诗人。念什么……哦对了。念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至于姓氏——呵在这世界,因为你姓任,你爹才能姓任。”
“咔”门开了。
小红站在原地,似乎不能理解她在说些什么。
尚善朝小红笑了一下,又从地上捻起一朵逃窜的木耳,转身闪进了屋子里。
片刻后屋里传来尖叫,夹杂着辱骂声,纯然一片混乱的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尚善笑着从屋里钻了出来,拿出钥匙顺势从外面锁了门。
小红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门外,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头不说话。
尚善敲了两下门,笑意盈盈道:“谁敢出来我就杀了谁哦!”
屋内霎时一片寂静。
尚善蹲下身。
“对不起啊,宝宝,我是真的想让他们死。”
小红依旧沉默着,眼泪一颗颗掉。
“他们只不过是把你带到的了这个世界上,他们最普通、最平凡甚至保有最恶劣的品性,你迟早要认识到他们的局限性,何必走不出来。我是你的教母,我保证你能名留青史、万寿无疆!喂,你才几岁,你剩下几十年的寿命难道要这样自怨自艾一辈子?你想怎么活,那不都是玩啊!”
人得首先是个人,才能是谁的孩子。
尚善笑着说话,她的目光全然注视着他,就如同注视世界的主角。
小红抬起头,眨了眨眼。
他说:“如果可以,我想要平平凡凡地长大,上学、找到一份自己愿意为之奋斗地工作然后娶妻生子,不结婚也没关系,健健康康地变老。就行了。”
的确是很普通的愿望,可是在畸变日之后的世界里……需要耗费一番力气。
”嗯!”尚善尾音上扬,“那我如果告诉你,你未来一切如愿呢。你一定可以实现这样的目标。相信吗?”
小红目光逐渐聚焦。
“我信。”
“我信你。”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虔诚,尚善停顿了一会儿,弯腰抱住了他。
孩子,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知道你在我的寥寥数语中遭受了如此、莫大的痛苦,从我逐渐熟知你的痛苦开始,也逐渐明白原来你的痛苦是从我记忆中溢出来的,你承受的是我的痛苦,是我自童年起无法摆脱、日益繁殖的痛苦。
你就是我,我希望你放过自己,爱自己。
小红回抱住她。
“教母,放过他们吧。我不恨他们,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
即使他那与生俱来的爱的本能、千万年进化出来的血缘中对父母无代价无差别的爱、依恋、期待都被消耗殆尽了,但他的品性依旧是纯良的。
尚善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道:“你比我强大。”
她只想用铁链枷锁缠绕住他们,然后勒死、吊死、割裂这些本该爱她的亲人。
她是这个肮脏污秽世界的创世者。
小红此时百分之百地信任她,但她并不值得这样的信任。
“小红你知道吗?”
其实这里的一切都只是我创造的一本书。你是书里的人物。
“是我赋予了你这样无尽的痛苦。你合该恨我的。”
小红漆黑的发颤动了两下,随后在她怀里坚定地摇了摇头,小声道:“你永远是我的教母。”
他虽然这样说着,还是流泪两行泪。
尚善捧着他的脸道:“这世界上我勉强和你感同身受,我欠你的,以后我会尽力满足你的愿望。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你要走了吗?”
小红敏锐地察觉到她话里的离别之意,掉了两滴晶莹的泪珠儿。
从屋顶上跳下来一个东西,轻飘无声地落在地上,是那只恶魔。
它看了眼尚善又看了眼小红,露出个索然无味的表情,身躯渐渐透明最终消失在原地。
此夜风雪紧。
再次出现在隧道里的时候,尚善已经不吃惊了。
她陪着小红度过了最初的两个夜晚,临走前交代了一切能交代的事宜:
哪里是危险地带,哪种植物能救命,哪天会出意外,哪个人是叛徒——她恍然发觉自己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已经朝他抖露了隧道的事情。
任鸿飞其实一直都清楚自己在隧道里会遭遇什么。
那他为什么还要来到这里呢?
尚善的思绪被一阵咳嗽声打断。
她抬眼看见了归山秋更加破破烂烂的身体和依旧晦暗不明的脸色,如果不是间歇转动的眼珠,她还以为他的确是一具死尸了。
归山秋看见尚善出现在原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你去哪里了?”他问。
尚善活动了下完好无损的手脚,道:“我找到让我们一直回溯的罪魁祸首了。”
“什么?”
“一只恶魔。”
起初她以为自己回到小红身边是因为纸条和doctor,但几次尝试联系纸条都没有获得任何回
应。所以当那只恶魔一出现在小红的身边,她就猜到造成这一切的最有可能是那只恶魔。
归山秋笑了下,并不意外。
他问:“那怎么样才能杀死它?”
尚善思考了下。
最开始她以为那只恶魔不过是畸变后的产物,但细想之下——怎么可能有东西在变异之后能掌握时间呢?
对于破开生殖隔离的生物来说,无论它融合了那种畸变物,这都是无法理解的。
所以她想起了另外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们所有人都被精神蛊惑了。而她刚刚陷入了自己的意识世界。
也只有这样想,才能解释纸条为什么无法出现。
它没办法出现在她的潜意识中啊。
那个怪物能混淆人类对于时间的感知,甚至是混淆人的神志。
归山秋的自戕、归山柰的暴虐、他们之间的互相残杀,以及和小红在风雪夜中那场山路奔逃,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是那只恶魔精神蛊惑的假象。
尚善呼出一口气,道:“虽然不知道如何杀死它,但是我好像理解了如何不让它伤害到我们。”
一块石块滚落到尚善脚边,归山柰麻木的脸从孔洞里探了出来,她爬进来,随意地靠着砖块石头瘫坐在地上。
她大口喘着粗气,累得眼角眉梢都耷拉着,瞧见尚善露出个极难看的强笑。
尚善收回目光,她开始回想着当初恶魔缓缓消失的场景。
当所有人鲜血淋漓,而愤怒暴虐在人们心中疯涨——那个时候!那只恶魔是最有兴趣的!而当小红放弃报复父母,和她相拥相互体谅相互依赖的时候,这只恶魔反而不再纠缠。
“原谅。”尚善吐出两个字,“原谅自己最恨的、最厌恶的、最忘不掉的东西。”
尚善自嘲一笑,恶魔以人的邪念为食,越是恨意滔天越是堕入地狱。
你要的是金斧子还是银斧子,选择选项之外的木头斧子反而金银斧子都能得到。
就像是神仙奖励凡人,越是不想要越是得到。
归山秋露出个木然的笑:“我想不出来自己该原谅什么。”
归山柰依旧是一副脱力的样子仰躺在砖石瓦砾上,绸缎般的黑发沾满灰尘杂乱无章。
尚善这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她的目光落在归山柰惨白的脸上,她的脸色不是活人的白。目光下移,她看见了归山柰手腕上深深的刀口。
她仿佛血流干了。
“你们俩发生了什么?”
我砍了他两刀。
归山柰很平静地开口。
“亲人之间不就是这样吗?爱能令其生,恨则欲其死。我还给了自己一刀,结果我们俩都没死。好得很!”
说到最后她反倒自己笑了两声,见没有人附和,又自顾自收了笑。
沉默再次袭来。
尚善不愿意掺和这俩姐弟之间的事情,原地打坐开始思考自己需要原谅的心结。
反倒是归山柰,她举起个小石子抛向了归山秋,无赖似的腆着脸笑道:
“诶弟弟!说不定你原谅的对象就是我啊。”
归山秋只是凝视着那闪烁的荧光棒,摩挲着手里的十字架。良久,他开口道:
“其实,我应该原谅的是神。”
他话音刚落,周围忽然传来一种无形的波动,就像是什么粘稠凝滞的东西被惊动了。
尚善猛地看向归山秋。
归山秋依旧握着他的十字架,似在自言自语:
“一直以来我都祈求神的原谅、神的宽恕,但其实我最恨的就是神!我恨祂为什么不能救一救人类,我恨祂为什么不能降福于人类,哪怕只是我亲近的几个人!我恨祂,所以我最开始也恨你——尚善。”
归山秋忽地盯向了尚善,目光如电。
“后来我发现,你居然就只是个人。你不是天使,不是神,你就是个普通人——”
照明棒闪烁两下彻底熄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只听见归山秋喃喃私语:
“所以这世界上是真的……不存在神和上帝的……只有恶魔……但是!但是!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只存在恶魔!我思来想去……只有献祭自己给神灵……如果上帝接受我的灵魂,祂存在。如果上帝拒绝我的灵魂,祂亦存在。如果上帝对我灵魂不闻不问,它同样存在。”
说到后来,归山秋已经口齿不清,言语失去逻辑。
尚善听着他疯子般窃窃私语,这时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
“你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归山柰的声音雾一般飘渺:
“好久了,久到我都快不怕死了。这里除了在身体上留下伤疤,其他的一切都会回溯,你看见归山秋身上的伤口了吗?”
尚善眼前浮现归山秋那破破烂烂的身躯,她眉头一皱。
怪不得这两人的精神状态如此差劲。
黑暗里突然传来归山秋的一声笑。
“只有我死,上帝才能存在。”
他已经半疯魔了。
“为验证上帝的存在而死,我心甘情愿!”
空气中弥漫开来一阵古怪的气味,夹杂着灰尘血腥味霎时间弥漫开来。
“我为原谅上帝而献身。”
一声清脆的咔嚓声,火焰霎时间照亮了黑暗!
归山秋自焚了。
“我为神而死,神必据我。”
归山柰就静静地看着他,连身形都不动一下。
火焰顺着汽油瞬间窜上他的额头,他坐在火焰中,灰败的脸色终于被火焰的红染上了一丝人气。
他眼里含着笑,不是怨恨的,不是愤怒的,而是解脱般的。
他的手在自己脖颈的伤口上摸索着,从肉里抠出一块小石子,恶作剧般丢出了火焰,滚落在尚善身边。
尚善下意识伸手去拦,一抬手发现不知何时腿边就蹲着那只血红恶魔。
恶魔半蹲半站,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它的脸虽然看向火中的归山秋,可是眼珠子却瞟向了尚善的脸。
尚善从恶魔的脸上读出了某种遗憾的意味,她再一次看向火中的归山秋,静止住了。
“他真得要死了。”尚善喃喃道。
而归山柰闻言也只转过头来,面无表情道: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