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珍没办法冲破这天罗地网,又弄不掉肚子里的孩子,只得委屈求全,听从命运的安排,含着眼泪与王厚义结了婚。
婚礼其实很简单,就是请村里的乡亲们吃了一顿饭。
王厚义没有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自从来到王李村,每见到素珍背着书包去上学,他心里就忐忑不安。他意识到自己与素珍之间的差距,平时做事说话总是小心翼翼,害怕引起素珍的嫌恶。在双峰山与素珍发生□□关系后,他心里还是不踏实。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觉得自己都不如素珍,担心素珍看不起他。现在两人结了婚,素珍又怀上了他的孩子,他才感觉踏实些。
这年夏天,素珍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王加枝。
已为人妻和人母的她,本打算与王厚义好好地过日子。可是,因为厚义心胸狭窄,容不下三货,夫妻二人又经常闹矛盾。
三货出生八个月就被亲生父母送到王李村,已经够可怜的了。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脑袋上又开始长瘌痢,从小就受人欺负。别人叫他“光光头”“电灯泡”,时常用树棍敲他的光脑壳。
每逢这个时候,都是素珍出面保护弟弟。
她教训那些野小子,或者到他们家长那儿去告状。三货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学习成绩,她都要过问,像长辈一样尽心。三货三病两痛,家里没钱抓药,素珍就用一些土方法给他治疗。比方,用灰灰土止血,用鸡内金治消化不良,喝姜汤发汗治感冒。为了治好三货头上的瘌痢,她还坚持不懈地往三货的头上抹机油。
有一次,三货说肚子不舒服,疼得在地上打滚。素珍到后院子里挖了一把楝树根,煎了一碗苦水,让三货喝下去。很快,三货就屙出了十几条蛔虫,像辫子一样扭在一起,肚子马上就不疼了。
因为素珍的教育和影响,三货也很懂事。每天放学回家,写完作业,做得动的事,他总是主动去做。
王厚义对三货却总是不满意。他认为三货在家里吃白饭,饭量太大,是靠他养活。他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地唠叨,说三货横草不拿、直草不拣。尤其是想到三货将来还要与他分房产,心里更是不痛快。平日,他对三货横眉瞪眼,说话没个好声气,动不动就骂他,甚至拳脚相加。
一天早晨,素珍起床后,看见正在扫地的三货不弯腰,身子挺得直直的。她气不打一处来,恼火地训斥道:“做事就要有个做事的样子,懒着纹身挺着个腰,像什么样子!”
三货强迫自己弯下腰,脸上即刻现出痛苦的抽搐,左手按住后背。
“怎么了?”素珍吃惊地问。
三货哭起来了。
素珍走过去,掀起三货的上衣。天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腰部红肿得吓人。她手指发抖,问了好半天,三货才说是王厚义打的。起因是前一天下午在自留地里浇菜水时,他漏浇了两棵白菜。
素珍怒气冲冲地到卧房,指着王厚义骂了起来:“你简直是个畜生!连禽兽都不如!水浇掉了可以重新浇。你为什么要下如此毒手,把三货打成这个样子?”
厚义伸手就是一耳光,又一拳把素珍打倒在地:“臭婆娘!事事都为着你兄弟。你心里只有你兄弟,你去跟你兄弟睡瞌睡!”
“放你妈的臭屁!”素珍从地上爬起来,骂着扑向王厚义。
加枝在床上哭起来了,蹬着脚,小脸涨得通红。
白氏从堂屋里跑进来,喊着菩萨天,拉又拉不开,挡又挡不住。年过半百的人了,能有多大的劲呢?她只能哭天喊地,捶胸顿足。三货吓得直往外面跑,喊左邻右舍的乡亲们来扯劝……
本家二爹把厚义推到一边儿,恼着脸训斥。
厚义却显得理直气壮:“伯妈和素珍都惯着三货,我不管他哪个管?未必让他将来去当强盗百叉子?他一天到晚只上个学,百事不做。这也不会,那也搞不倒,想成么样一个人?”
“掉头的!说话不凭良心。”素珍打断他的话,“三货只上个学么?他做的事还少么?扫地,烧火,拾粪,放牛,扯猪菜,锄草皮,挑菜水,什么事没做高?上十岁,王李村有第二个像他那样勤快的么?”
“再勤快也是个野种!”
“你!你才是野种!老子和三货来王李村十几年,你才来几天?莫以为你姓王,这房子将来就是你的,三货还是有份的!”
“白不白?”厚义咬牙切齿地骂道,“老子现在就送他上西天!”
……
为了三货,素珍提出与厚义分开过,不与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在一口锅里搅稀稠。
王厚义巴不得撇开一家老小,一个人逍遥自在。他在厢房里垒起一个土灶,自己单独开火做饭。只管自己吃饱肚子,不顾两旁世人的死活。他有时割了肉,煨了汤,也会盛一碗送给白氏。
老人家就分给素珍、三货和孙女吃。
素珍说那肉臭,坚决不吃!可不知怎的,心里又特别想吃。
无论看见别人吃什么东西,她都想吃,好像一口气不晓得能吃多少似的。素珍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馋。直到后来莫名其妙地断奶了,找村里的接生婆咨询。再才明白:自己又怀孕了——种子是在她与王厚义分开之前种下的。
素珍抱着饿得哇哇大哭的加枝,伤心得泪如泉涌。
她下决心不让第二个小生命来到这不幸的家庭。挑粪,挖地,扛犁耙,凡是干得动的重活儿,她都拼命干。还把那一天天鼓起来的肚子,往床头上压,用毛巾使劲地勒……可那小东西就是赖着不出来。
素珍又去双峰管理区卫生院,要求人工流产。
医生说,胎儿已经八个月,生都快生了,做流产大人受不了。
结果,这年农历冬月二十八,在王李村独一无二的“厅屋”里,一个羸弱的、不受欢迎的小生命降生了。
是个男婴,四斤左右,身子虫子一样蠕动着,张着口发不出声音。接生婆抓起婴儿的小脚,倒提起来,轻轻地拍打了好几下,他才像老鼠一样“吱吱”了两声。哭声那么微弱,听来叫人难过。
小家伙的左手腕,断了似地垂着。素珍以为是怀孕时挤压了的,担心孩子将来残废,悔恨交集,泪流满面。
白氏也很伤心,劝素珍不要太难过,不要哭。因为坐月子是哭不得的,哭多了,将来眼睛见风就会流泪,成为一双风泪眼。
这个悄无声息、死乞白赖地来到人世间的小家伙,就是我们熟悉的王加根。
他的降生,让王氏族人们欣喜万分。
本家二爹开导王厚义,叫他去向素珍认个错,把家合了。接着,他又去劝素珍:“孩子都生了两个,儿子也有了,何必呢?不合家的话,你们老的老,小的小,没个男人,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
素珍坚决不同意。
本家二爹又去撺掇老嫂子,让白氏帮忙当说客。
“总不能把人看死了嘛!厚义过去脾气不好,现在改了不就行了?你看他总是帮我们做这做那,把口粮匀给我们吃。这几个月,他什么时候发过一次脾气?再说,厚义总是你男人,你总是他媳妇。原配夫妻说出去也好听些嘛!”白氏劝说素珍时,脸色不太好看,口气也没以往柔和。
“我听烦了,听厌了。说不合就是不合!你要合,你过去跟厚义一起过,何必来逼我?”素珍烦躁起来,最后还加了一句,“吃了他几碗饺子,就被收买了!”
“我被收买了?我是黄土埋了半截儿的人,死都死得过。我图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为你的儿女着想!”
“为我们着想,就不要再提合家的事。”
顿了片刻,白氏的口气又缓和下来:“我的儿,你怎么那么糊涂呢?厚义踢破了脚趾头,再会改的。你总不能下半生都这样,你当有男人的寡妇,他做有媳妇的光棍吧?”
“哪个让他当光棍了?我又没叫他不找人!”
“你合家不合家,嫁人又不嫁人。占着个茅坑不屙屎,他怎么找人?”白氏真生气了。
“好,我走我走!我去讨饭,不碍你们姓王的眼睛!”
……
母女俩吵得不欢而散。素珍并没有去讨饭。
吵归吵,闹归闹,日子还得往下过。这期间,王李村来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队。工作队里面有个从武汉来的女学生,叫冯婷婷。
这姑娘二十四岁,风华正茂,正是热爱生活,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年龄。当她看到比自己年龄还小的素珍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且经常受男人的欺凌和虐待,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她问素珍:“你愿不愿意与王厚义继续一起生活?想不想与他离婚?”
素珍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
冯婷婷决定帮助素珍,为这个可怜的女人伸张正义。
她把王李村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们召集在一起,又找了几个社员当见证人,现场宣布“两人终止婚姻关系”,同时勒令王厚义回潜江县江汉农场。
就这样,王厚义净身出户,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不过,让冯婷婷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完成社会主义教育工作任务,回到武汉继续上大学时,王厚义又偷偷地回到了王李村。
走进那幢熟悉的“厅屋”,他一扑通跪在白氏和素珍的面前,痛哭流涕,情真意切地赌咒发誓,表示自己从此以后要痛改前非,对大人好,对小孩儿好,再也不打人了。如果动手打人,就不得好死。
王厚义要求与素珍复婚。
已经伤透了心的素珍,当然没有答应。
王厚义却死乞白赖地不走了,重新住进了这个家里。他故伎重演,想方设法讨好白氏,希望通过老人家去做通素珍的工作。
王厚义不在的那段日子,白氏也尝到了家里没有男劳力的难处。她想,厚义虽说性格不好,脾气暴躁,但毕竟已经与素珍结过婚,而且生了一对儿女。不管怎么说,他是加枝加根的父亲。这一事实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祸往开引,婚往拢拉。原配夫妻说出去好听一些。这个传统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农村老妇人,从内心里希望素珍和王厚义能够破镜重圆。可是,无论她和颜悦色、苦口婆心的劝导,还是恼羞成怒、恶言恶语地唠叨,素珍就是不答应。
终于有一天,素珍忍无可忍,将一纸离婚诉状交到了法院。
一个月后,他们收到了盖有法院印章的《民事调解书》。调解书上注明:解除王厚义与白素珍的婚姻关系,儿子王加根由男方抚养,女儿王加枝由女方抚养。
法院同意女方的请求,离婚后回她的出生地白沙铺生活。
白氏听到这一消息,如五雷轰顶,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别走啊,素珍!别走啊,我真该死!我不该逼你!我逼你合家,也是为你好啊!你别走啊!我把你从一岁半抚养成人,你未必就那么狠心?这真是刀割肉啊!这真是刀割肉啊!”
白素珍也撕心裂肺一样难受。对白氏的抱怨没有了,有的是说不尽的留恋。她留恋生活了十几个春秋的王李村,留恋抚养她的姑妈和未断奶的儿子加根,留恋这日夜进出的老宅和屋里每一件她用过的东西,留恋与她朝夕相处的王李村的父老乡亲。但她还是要走了,要离这一切而去,回到人生地不熟的白沙铺。
白氏是留不住她的。本家二爹、本家二婆和王厚义给她下过最后通牒:离了婚就得走,赖在这儿就必须复婚。
一个下着濛濛细雨的早晨,他们动身了。
三货拖着一辆借来的平板车,上面坐着三岁的加枝,放着一个小柜子、一口木箱子和两把椅子。捆着的被子里,有白氏偷偷塞进去的一小袋子大米。
王李村的男女老少目送他们踏上村东的公路,听着白氏声嘶力竭的哭诉,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
加枝穿着一件短棉袄,缩着小脑袋在车上瑟缩着。那满是恐惧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小姑娘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抱着弟弟那么伤心地痛哭,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把弟弟抢走、又把妈妈推倒在地,不明白伯伯婶婶们为什么用那样怜悯的眼光看着她,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在王李村住了,而要到妈妈的老家白沙铺去。
薄暮时分,他们到达白沙铺,走进了那栋早已收归生产队管理的破屋。
这是怎样的一栋房屋啊!
屋顶上的瓦残缺不全,好多都被打碎,或者被风吹掉了。泥巴墙已经倾斜,大窟窿小洞的,尤其是门框上的那段,裂开好大一条口子,半边儿下坠,把门框都压歪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屋子里满是蛛网和扬尘,再就是成堆的老鼠屎,以及被老鼠扒松的黄土。除了几件破旧的家具和生锈的农具,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素珍和三货抬着小柜子走进这屋子。
加枝拉着妈妈的衣角怯生生地走进这屋子。
左邻右舍的乡亲这个送个碗,那个送个盆,这个送几斤大米,那个送瓶菜油,抹着眼泪走进这屋子,然后又叹着气走出这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