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后几天,他们如同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同进同出,耳鬓厮磨,甜甜蜜蜜。王加根准点上班。方红梅料理家务。早晨一起跑步,傍晚并肩散步,晚上一起去花园镇看电影。两人总是唱进唱出,快乐无比。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产生点儿小矛盾。方红梅要求王加根去其他男同事那儿借宿,王加根却不愿意。
“别人都关注着我们呢!自我来这儿,你们学校的老师们都如看稀奇古怪一般盯着我,搞得我有时走路都不知道迈哪条腿。”方红梅好心相劝,“说不定现在隔壁就有人竖起耳朵听我们讲话。还是注意一点为好,毕竟我们还没结婚,免得别人闲话。”
“怕个球!我们又没做出格的事情。让他们去嚼舌根,我才不在乎呢。”加根嘴巴子翘得老高,不肯出去。
“你不在乎我在乎!唾沫星子淹死人,还是忍忍吧,我求你了。”方红梅像哄小孩子一样,双手捧着王加根的脸蛋,小鸟啄食般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王加根万分不情愿地走出房间,到涂勇那儿挤了一晚上。
第二天晚上也是这样。
第三天晚上,王加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非要与方红梅同床共枕,两人抱着睡一次不可。
前两个晚上,方红梅虽然狠心把王加根赶走了,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也后悔,整夜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孤枕难眠啊!如果在方湾中学也就罢了,毕竟离得那么远,想在一起也不可能。可是,现在亲爱的人就在身边,却不能相拥着过夜。这种折磨让人生不如死!见王加根又死皮赖脸地不肯走,她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他留下。
没想到,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被嗅觉灵敏的陆定国捕捉到了,引来一场狂风暴雨。
算上炊事员,花园公社小学教职工正好三十人。如何把这样一个团队带好,是陆定国上任以来日思夜想的。
相比较而言,民办教师最好管理。这些人端的不是“铁饭碗”,稳定性和安全感较差。领导一句话,就有可能叫他们卷铺盖走人。通常情况下,他们不敢挑战领导的权威。
最不好管理的,是刚从师范分配来的“十大金刚”。他们刚走出校园,没工作经验,没受过夹磨,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职场的复杂与凶险。他们还和学生时代一样,思谋着过两年重新参加高考,没有一个愿意死心塌地教书。这些愣头小子们,初生牛犊不怕虎,遇到不满意或者认为不公平的事情,就如爆竹遇到火星,炸起来没有顾忌,经常让他这个校长下不来台。
“十大金刚”中,最让他头痛的当数王加根。
客观地讲,王加根身上的优点还挺多。他勤奋好学,无论是跟着收音机自学英语,还是业余文学创作,都能够做到踏石留印、抓铁有痕。不像涂勇那些人咋咋乎乎,高谈阔论叫得热闹,看不见实实在在的效果。文学辅助会隔三差五聚会,会员至今也没有在报刊上发表一篇作品,而不是会员的王加根却在《澴水浪》上发表了小说。
语文教学方面,王加根也有两把刷子。他上的每一节课,学生们都听得津津有味。这与他看书多、知识面宽、能够触类旁通有一定关系。另外,他的教学方法与其他语文教师也有所不同。
有人觉得语文课很简单,流程千篇一律:教师先介绍文章诞生的时代背景,再教文章中出现的生字生词,划分段落,归纳段落大意,然后是中心思想和写作特点。说白了,就是按字词句章的顺序,挖掘文章里面的好东西,让学生学习借鉴。从逻辑学的角度分类,这种授课方法应该算归纳法。
王加根恰恰相反,用的是演绎法。
他先提出思考题,让学生预习课文: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什么?然后,让学生以作者的身份来思考这篇文章的写法。采取什么写作手法?如何谋篇布局?如何遣词造句?他鼓励学生标新立异,与作者“不一样”。最后再把学生的构思与设想,与原文进行对照比较,分析优劣。
他认为,语文学得好不好,主要看文章写得怎么样。学习生字生词、造句、修改病句,都是为写作服务的。为了培养学生写作的兴趣,解决学生不知道写什么的问题,他鼓励写真人真事,说实话,讲真话。暂不考虑文章的主题,先把自己的真情实感表达出来再说。
他布置的作业,有大作文和小作文之分。大作文就是每两周一篇命题作文,是硬性教学任务。小作文不规定标题,题材也不限。学生耳闻目睹的现实生活,内心里泛起的一阵涟漪,都可以记录下来。体裁不限,可以是记叙文、议论文,也可以是诗歌、小说、散文之类的文学作品。标题学生自己拟定。原则上每周完成一篇,多写不限。无论是大作文,还是小作文,他都跟学生一起“下水”,并且把自己写的文章在教室里朗读,与学生们分享。
到了下学期,小作文训练提档升级,他引导学生写《童年趣事》。要求学生们单独用一个本子,作文本前面空两三页,接着开始回忆与记录小时候的事情。只要是真人真事,只要留下过深刻的印象,都可以写出来。每一件事拟定一个标题,单独成篇。结果,全班学生一下子来了兴趣,觉得有写不完的事情。标题也都很朴实:捉泥鳅、跳皮筋、偷红薯、种蔬菜、看电影、钩鱼、掏鸟窝、捕蝉、捉迷藏、拾贝壳……他让学生在前面空着的页码上编制目录,在文章的后面画上插图。这样,每人都写了一本像模像样的“书”。
在他的调教下,戴帽儿初中班的学生写作水平大幅度提高。这也是他们班在几次大型考试中取得好成绩的“秘密武器”。
作为语文教师,王加根是合格的,甚至可以算优秀,但作为班主任,他又不太称职。他心慈手软,对学生太宽容,有姑息养奸的嫌疑。从来没有看到他把迟到的学生堵在教室门口罚站,从来没有看到他把调皮捣蛋的学生带到办公室里训话,从来没有看到他对学生大声喊叫或者责骂。无论遇到什么恼火事情,他总是一脸笑容地与学生们“烙软面”。这怎么行?这哪儿能够树立班主任的威信?
还有,王加根似乎不食人间烟火。除了教书写文章,对其他的事情不闻不问,对领导不冷不热,连讨好和尊重的样子都不做。
陆定国想起舅侄女刘惠珍调座位的事情,就还耿耿于怀。怎么说我也是一校之长,是你的顶头上司呀!这点儿小事情都不肯帮忙,连我的亲戚都不关照,你让我多没面子?
这次刘福民为儿子偷钱买小人书的事来兴师问罪,王加根确实有点儿冤枉。但陆定国想起这家伙平日的傲慢,也就保持沉默,没有帮王加根说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几天前,陆定国收到了加根母亲写来的一封信。
白素珍在给陆定国的信中,狠狠地奏了儿子一本。她说王加根道德品质败坏,目中无人,专横跋扈,不尊重老人……自己的母亲都是这种评价,他又能够好到哪儿去?就让刘福民教训教训这小子,灭灭他的傲气和威风!免得他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正当陆定国幸灾乐祸的时候,方红梅来到了花园公社小学。
方红梅以往都是周末或节假日来,陆定国一直没碰到过。陆定国没有想到,王加根这小子艳福不浅,谈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同事们第一次见到方红梅,都恭维王加根有板眼、好眼力。尤其听说方红梅是他同学,在方湾中学教书,大家更是羡慕和嫉妒。
方红梅要在这儿住上好几天,大家尤为关心她在哪儿睡觉的问题。大礼堂宿舍毕竟是“男性部落”,这儿没有女教师居住。
王加根会不会与他女朋友同室而居呢?
第一天中午,陆定国来到王加根的宿舍,礼节性地与方红梅打招呼,询问她怎么没有上班。得知是放农忙假了,又问怎么不帮家里干农活。
方红梅回答,她家责任田不多,全部为旱地,主要是种棉花和蔬菜,这段时间并不是太忙。方湾中学放农忙假,主要是照顾那些种水稻的农村家庭。
“哦,是这样啊!”陆定国不自然地笑着,哼哼哈哈地退出了。
其实,他关心的是这对情侣中午如何睡午觉。
王加根的宿舍里摆放着两张单人床,只有一张床上有铺盖行李,另一张床上堆放着学生的大米、咸菜和乱七八糟的物品。这张为民办教师预留的单人床一直空着,从来没有人睡过。王加根没清理那张空着的单人床,中午他和女朋友怎么休息呢?
陆定国返回宿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时,王加根宿舍的房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他心里感觉很不爽:谈恋爱就谈恋爱,大白天关什么门?窗户也是关得严严实实的,想干什么?
晚上,陆定国时不时走出宿舍,查看王加根宿舍有没有灯光。
大礼堂宿舍没有顶棚,是敞开的,哪间宿舍亮着灯,哪间宿舍没亮灯,站在走道上能看得清清楚楚。平时,遇有教师的宿舍下半夜还亮着灯,陆定国就会用力拍打房门,提醒他们“忘记关灯了”。
王加根的宿舍里现在多出一个大姑娘,陆定国关心的不是他房间里亮着灯,而是担心他房间里没亮灯。如果没灯光,两人又在里面,那么问题就比较严重了。
真是那样的话,他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做。去敲王加根宿舍的门?肯定不妥当。不闻不问吧,他又难以容忍这种伤风败俗的行为。学校的教师三天两头从外面带姑娘回,已经让他够心烦的了。如果王加根与女朋友未婚同居,这个头带坏了,将来如何得了?
第一天晚上,王加根和女朋友一起去看电影,直到晚上十点半才回来。
陆定国一直在宿舍里等到十点半。快十一点的时候,听到王加根在喊涂勇。涂勇开门后,王加根就在那儿借宿了。涂勇还与王加根打趣,说他假正经。
第二天晚上,王加根和女朋友又去看电影,又到深夜十点半才回来。之后的情形,与前一天晚上基本上一样。
第三天晚上,王加根和女朋友没有去看电影。
吃过晚饭,他们一起出去散步。从花园公社小学走到襄花公路,沿襄花公路向县师范的方向走。返回花园公社小学时,比前两天更晚,十一点钟都过了。
陆定国到底上了年纪,连续熬了三天夜,还是有点儿吃不消。在王加根和女朋友回来之前,他和衣靠在床上睡着的。
等他醒来时,整个大礼堂漆黑一片,看不见一点儿亮光。
王加根去没去涂勇那儿借宿呢?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他脑海里,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天蒙蒙亮,陆定国就从床上爬起来,穿过宿舍中间的过道,去敲涂勇的房门。他说身上被蚊子咬了几个胞,找涂老师借清凉油或风油精抹抹。
涂勇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房门,在房间里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半盒清凉油,递给陆定国。
陆定国迅速环视房间,发现里面没有王加根,接过清凉油,装模作样地在手臂上抹了抹,说了声谢谢,就怏惴不快地离开了。
一整天,陆定国都被愤怒的烈火燃烧着。
好不容易熬煎到下午最后一节课,他郑重其事地通知,下班后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
会议开始后,陆定国还是和平时批评人一样,说话时眼睛向上,不看任何人,并且直奔主题:“今天开会,就是严肃批评王加根老师未婚同居、道德品质败坏的行为。”
这话如同一颗炸弹,把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炸懵了。
王加根简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陆定国仍然两眼仰望星空,脸涨得通红,成了猪肝一样的颜色,生气地问:“请问陆校长,你说我道德品质败坏,没有结婚就与女朋友发生关系,你有什么证据?”
“你昨天晚上在哪儿睡觉的?”
“在我宿舍。”
“你女朋友在哪儿睡觉的?”
“也在我宿舍。”
“这不就是证据吗?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里过夜,肯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逻辑?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过夜就一定会干那种事情吗?”王加根咄咄逼人,“我也不跟你打嘴巴官司。这样吧,让我女朋友去医院做检查。如果她破身了,我听凭学校处置,开除都行。如果她仍然是处女,你陆定国必须向我道歉,同时向我女朋友道歉。否则,我去法院告你诽谤他人!”
王加根的话掷地有声,办公室所有的人面面相觑。
陆定国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面部表情非常难看。为了挽回颜面,他又抛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母亲对你是怎么评价的?”
“哦。我母亲给你写信了。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我与母亲之间有矛盾,说起来话比较长。简单地讲,她一直反对我和方红梅谈恋爱。为了拆散我们,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算了,算了,刚才那些话全当我没说。我也管不了你们家里的是是非非,你母亲的来信我交给你。你好自为之吧。”陆定国借机找台阶下,又宣布散会,让教师们回家。
会议就这样虎头蛇尾地收场了。
回到宿舍,王加根没有把陆定国发难的事情告诉方红梅。他强作欢颜,尽量不让内心的愤怒和痛苦溢于言表,不想让方红梅因为这件事情难受。多么难得的相聚时光!他必须让心爱的人高兴而来、满意而归。
此后的两个晚上,他再也没有任性地与红梅同房,而是老老实实地去涂勇宿舍借宿。
蒙在鼓里的方红梅一如既往地扮演着“贤惠小媳妇”角色。买菜、做饭、洗衣、扫地、晾晒铺盖行李和鞋子,从早到晚忙进忙出,时不时还哼几句流行歌曲。不过,学校教师看她的眼神,明显多了一些复杂成分——这是最让王加根伤心和痛苦的。有时他难受得泪水溢满眼眶:不明内情的人们,还以为他女朋友脑子里进水了,缺根弦儿呢!
狗日的陆定国,等我女朋友走了,老子再找你算账。不给老子一个说法,老子跟你没完!
王加根趴在办公桌上,起草了一份十二页纸的发言稿,痛斥陆定国捕风捉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卑劣行径。他准备找一次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的机会,在会上宣读。另外,他还准备起草诉状,控告陆定国诽谤他人、败坏他人名誉的犯罪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