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大学本科函授班每个季度安排一次集中面授。
春季、夏季和冬季面授时间为十天,秋季面授恰逢暑假,时间相对较长,一般为二十天。方红梅从去年被录取为函授学员算起,已经参加过三次面授。这次是第四次,也是首次到湖北大学本部参加面授。
当初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她以为每次面授都要去武汉,其实不是这样的。湖北大学在孝天设有函授站,具体负责孝天地区函授学员的组织和管理工作。每季度的集中面授,都由函授站就近联系单位,安排学员食宿及学习场地。湖北大学只派教师来授课。
方红梅第一次参加面授的地点在孝天城。住环城旅社,听课则在孝天市一中——也就是敬文和腊梅读书的那所学校。报到时她才发现,这期函授班学员中,有不少是孝天县师范学校毕业生,有同届同窗,有上届的师哥师姐。中文系函授班竟然有三个是她师范时的同班同学——宋双清、徐磊和池中月。
师范学校毕业两年了,再次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大家感觉很神奇,甚至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因此特别激动和兴奋。我们已经知道,方红梅和池中月曾经与王加根是同桌,并且都追求过王加根,应该算是情敌。
情敌邂逅,结局已明晰,两人之间就不存在什么芥蒂。见面之后,她们谈笑风生,似乎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红梅问池中月:“你与殷彬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感情是否与日俱增?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早翻篇儿了!”池中月和上次回答类似提问一样,又用嘲笑的口吻讥讽方红梅,“你这人重色轻友!对姐们的事情太不关心了,还把凉了的黄花菜当成新闻。”
池中月说,她与殷彬分手好几个月了。虽然殷彬人不坏,对她也特别好,但书呆子气太重,相貌又没什么特点,谈不上英俊,身材瘦小,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两人谈了那么长时间,她一直没什么激情,找不到恋爱的感觉。正在她为此而苦恼和烦闷的时候,她供职的铁路中学调来了一位男体育教师。那家伙青春年少,体态魁梧,身高一米八二,皮肤黝黑,头发自然卷曲,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言谈举止彬彬有礼,男子汉气息不输高仓健。简直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男神!
池中月主动出击,很快就投入到了体育教师的怀抱。尽管别人明说已经有女朋友,她还是奋不顾身地与他相好。
“搞体育的,活动量大。我总是把自己最喜欢吃的零食全部留给他。他喜欢吃毛壳鸡蛋,我就用煤油炉煮好,揣在荷包里,寻找机会偷偷地塞给他。每次他休假回家,或者去他女朋友那儿,我心里就特别难受。在学校里度日如年,扳着手指头计算他返校的时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那么迷恋!这种体验,是以往与徐磊和殷彬交往时所没有过的。”池中月满怀深情地侃侃而谈,把隐私都告诉了她的好朋友,“后来他吻了我。他的劲那么大,总是抱得我喘不过气来。再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有时他到我寝室,有时我去他宿舍。我把少女最纯洁的初夜献给了他,但他还是打算和原来的女朋友结婚……我遍体鳞伤,心灰意冷,心在流血。可自己又陷得那么深,太傻,太痴情,完全不能自拔。每次见到他,还是想抱他、亲他。这种强烈的欲望,使得我根本就不可能恨他。更何况,他同样想抱我亲我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爱一个人怎么这么难?心怎么这么痛啊?”
池中月如泣如诉,方红梅听得泪眼朦胧。
她握着老同学的手,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是好。恋爱中的女人是最糊涂的。那个体育教师,脚踏两只船,纯粹就是故意玩弄女性,根本不值得爱,而池中月却那么痴情,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函授班的另外两个女学员都来自孝天城。一个叫岳小晶,年近三十,已婚,儿子在上幼儿园;一个叫王莉,二十六岁,还是单身。王莉的父亲是孝天地区教师进修学院的教授,与周哲凡是同事。因此,她时不时还会提到马静。
今年春季在安陆县面授学习时,岳小晶、王莉和池中月都劝方红梅暂时不要结婚,等把本科文凭拿到手再说,她却有苦难言。
她和加根天天在一起,又经常同床共枕,长此以往肯定会出事。已经做过一次人工流产,总不能再去做第二次第三次吧。听说上避孕环对身体不好,吃避孕药又影响婴儿的智力,而且不知道去哪儿弄这些东西……当然,更主要的是加根特别想结婚。
去年寒假,王加根一个人在学校里孤单寂寞,怀满深情地求方红梅:“你给我生个孩子吧!有了小孩,放假就有人陪我了。我会把孩子照顾得很好的。”
一想起加根说这话时的情景,方红梅就特别感动,也特别难受。
结就结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反正每个人都要走这一步,迟早是要过这一关的。马静都当妈妈了,还不是一天两个半天地在过。
就这样,方红梅近乎麻木地,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结婚。
真正把结婚纳入议事日程,正式实施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事该有多么难!没有房子,没有家具,没有日常生活用品,连最基本的床上用品“成双成对”的要求都做不到,更谈不上电视、冰箱、洗衣机这些家用电器。在这种情况下结婚,方红梅的委屈是可想而知的。
筹办婚礼期间,加根的父母还不停地找麻烦,制造各种灾难,伤他们的心。从春节到现在,她和王加根就没有安生过。
最开始,白素珍来来往往,为打官司闹得鸡犬不宁。后来,她干脆住进牌坊中学,天天在他们耳边聒噪,搅得他们心烦意乱。结婚前夕,白素珍大吵大闹,逼着他们退还礼金。结婚第二天,他们回王李村的路上遭遇小偷。紧接着,王加根又病了……老天爷为什么如此残酷无情,一次又一次地把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呢?他们又没有什么过高的期望,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难道这点儿要求过分吗?
一想到加根的父母,方红梅就伤心至极,怒火中烧。
当初她和王加根恋爱时,白素珍就坚决反对,不停地写信打破,痛骂王加根,贬低、毁损和侮辱方红梅,把她说得一钱不值。那些充满火药味的书信,合在一起,可以赶上鲁迅的杂文集。王加根千里迢迢地去河北解释说明,力求得到母亲的理解和支持,结果招来破口大骂。事后,这个疯子一样的女人,还写信到王加根的工作单位告状。在信中,说她儿子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品行不轨,极尽所能败坏王加根的名声。在王李村房产的纠纷中,王加根只是保持中立,不参与父母无益的争斗,不要奶奶留下的遗产。结果,白素珍还是不依不饶,在他们结婚时闹得天翻地覆,把儿子的婚事搅得一塌糊涂。索要走了礼钱不说,还回过头来挑拨离间,破坏儿子儿媳的夫妻关系。
天底下有这样当母亲的么?
王厚义是一样的德性。唯一的儿子结婚时,他竟然百事不管,装聋作哑,哭穷叫苦,一毛不拔。加根回王李村哭闹一场,他才送来五十元钱。给了五十元钱,还要求儿子儿媳回王李村过客,为他和胡月娥撑颜面。结果,害得他们遭遇小偷,光现金就损失了八十二元。儿子媳妇东西被盗,王厚义丝毫不同情,竟然说他们是在撒谎,想以此为借口勒索钱财。
天底下有这样当父亲的么?
这种连牲畜都不如的家伙,还好意思开口要儿媳妇给他织毛衣。方红梅怎么可能答应!她自己的父母也不曾向她提这种要求呢。
那段日子她确实很忙,并且老是为函授结业考试担心。当然,就算她手头什么事情也没有,她也不可能给这种人织毛衣。她过不了心理上的那道坎儿。
王厚义送来的两件旧毛衣,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方红梅不知道。就算加根打她骂她,提出与她离婚,她也不会帮忙织的。
回方湾拿凉席时,方红梅绕道孝天城,去了一趟孝天一中,看看敬文高考前的状态。走进市一中男生宿舍,见到的情况非常糟糕。
敬文因为与同学打架,被班主任老师训斥了一顿,一个人躺在床上生闷气。
据说,那天是敬文的生日。他叫上三个拜把子兄弟,以及送了生日礼物的同学,到街上的小馆子里吃了一餐。回到学校后,他买了一盘浏阳鞭炮,摆放在男生宿舍门前的地面上燃放。噼噼啪啪的响声传遍整个校园,乳白色的浓烟向四周扩散。正当他捂着耳朵,为鞭炮营造出的喜庆气氛兴奋得满脸通红时,宿舍楼上突然泼下一盆水,把燃了一半儿的鞭炮浇灭了。敬文恼羞成怒,跑上楼找到泼水的同学,先是争吵,最后就打成一团……
班主任老师赶来了解情况后,断定敬文不对,要求他向那位被打的同学道歉,送别人去医院检查,并承担所有费用。
敬文不服气,认为班主任老师偏心,处事不公,从市一医院回来就关在宿舍里生闷气。
唉!明天就要高考,竟惹出这么一档子事情。
方红梅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弟弟高考,好言好语地开导了他半天。并且说,全家人今年最大的希望,就是他考上大学。她让敬文放下思想包袱,抛开私心杂念,力争考出好成绩。班主任老师批评他,也是为他好。只要他考上了大学,别人同样会对他刮目相看。
“敬文啊敬文,你可千万不能考砸了啊!那样的话,爸爸妈妈这些年的心血就白费了。他们会多么伤心啊!”
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方红梅离开孝天一中,回到方湾菜园子村。拿到那床她曾经用过两年的凉席后,又步行到肖港火车站,连夜赶回了牌坊中学。
过了几天,她就动身前往湖北大学参加面授学习。
在汉口火车站下车后,方红梅立在站台上,对着一大堆行李发愁。左顾右盼,真希望能够遇见熟人,帮忙她拿点儿东西,搭把手,但放眼望去,全是陌生的面孔。
这里不比方湾或者花园镇,出门就能遇见熟人。她眼巴巴地搜寻了好半天,直到站台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也没有发现可以求助的对象。
这个时候,她才后悔没让王加根跟着一起来。
王加根曾提出送她,被她拒绝了。路费那么贵,跑来跑去,得多花好几块冤枉钱。她相信自己一个人能行,同时幻想着路上能遇见同学或者熟人。现在找人帮忙的幻想破灭了,她只能靠自己。
她把黄挂包背在身上,左手拎起装有蚊帐、被单和衣物的黄帆布提包,右手提着装有衣架、碗筷、牙膏牙刷、毛巾等杂七杂八东西的红塑料桶,胳膊肘儿下夹着凉席,气喘吁吁地走向出站口。
在站前广场,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从黄挂包里找出面授通知书,又拿出《武汉市交通旅游图》。虽说来过两次武汉,但置身于这座大城市,她还是辨不清方向。
通过地图,她才弄清楚武汉的总体布局:万里长江与其最大的支流——汉江在此交汇,把城市分割成汉口、武昌和汉阳三部分。武汉三镇近在咫尺,却由于江水阻隔,往来并不方便。湖北大学在武昌,而她下车的地方是汉口。从汉口去武昌,可以坐公交车经过江汉桥和武汉长江大桥,也可以坐轮渡。前两次来武汉,她都是坐的公交车,这次想坐轮渡。长这么大,她还没有坐过轮船呢。她想感受一下坐在轮船上乘风破浪是什么滋味,看看长江两岸的美景。
她调整了一下塑料桶里的东西,把席子横放在桶沿上。一手拎着包,一手提着桶,把胳膊肘儿解放出来。她一边走,一边问,朝粤汉码头的方向行进。走走停停,有时还得休息好半天。
花了四十多分钟,她才来到粤汉码头入口处。买好船票,沿着江堤的斜坡往下走。
江边停靠着一艘大船。船舱里挤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骑在摩托车上,看上去熙熙攘攘。
方红梅上船后,寻了个空隙立足,把提包和塑料桶放在脚边。可左等右等,这艘船一直没启航。后来,宽阔的江面上又开过来了一艘轮船,与这艘船紧靠在一起。这艘船的大铁门哗啦啦打开,人们争相拥出铁门,挤到刚刚停靠的那艘轮船上。
她这才知道,那艘久等不启航的船是固定在岸边的,供人们候船使用,相当于汽车站或火车站里的候车室。
嗨,真是个土包子!
上船后,她没有跟着别人上楼。东西太多了,上上下下麻烦。一层没有座位,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站着,欣赏外面的风景。
终于坐上轮船了,她特别兴奋。窗外开阔的江面,让她心潮澎湃,感觉壮怀激烈。江水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清澈,不能称之为碧波万顷,有点儿让她遗憾。浑浊的江水如同黄色的泥浆在翻滚,江面还漂浮着树枝、杂草、塑料泡膜等杂物。
她在中学上地理课时,曾听老师讲黄河“一碗水半碗沙”,没想到长江也快成了这个样子。水这么脏,居然还有好多人在游泳。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在武昌徐家棚码头下船后,她又花了近半个小时,才找到十六路公交车停靠的车站。公交车进站时,候车的人们蜂拥而上,拼命地往前挤。她最后一个上车,双脚刚落在踏板上,门就关了,差点儿夹着她的胳膊。提着东西往中间走,东瞅西瞄,想找个能够放行李的地方。车子突然启动,她打了个趔趄,倒在身边的座椅靠背上。她不满地瞪了司机一眼,又不知该责备别人哪儿做得不对。从小地方到大城市来的人,最初都难以适应城市公交车开门关门、即停即走的节奏。
在武昌车辆厂站下车后,看到立在路边的一块牌子,写有“湖北大学”四个醒目大字。她以为到了目的地,可左看右看,又不像大学的样子。牌子下面有个箭头,说明这只是个路标。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走了好半天,才到达湖北大学大门口。她掏出面授通知书交给身穿制服的门卫,按照人家指示的路线,前往成人教育学院。
走在整洁干净的校园里,方红梅目不暇接,两眼完全不够用。教学楼、实验楼、图书馆、足球场、教工宿舍楼、外籍教授住宅楼、第一食堂、第二食堂、学生宿舍楼、附属小学、附属幼儿园……与孝天县师范学校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难怪人们把大学生称之为天之骄子。
参加面授的女学员被安排在湖北大学附属小学住宿。这里独门独院,还有门卫看守,对女学员格外关照的氛围浓厚。
来自孝天市的女学员住同一间宿舍。岳小晶、王莉、池中月带的都是大皮箱,皮箱里装有连衣裙、短袖衫、短裙子、长筒袜,花花绿绿,色彩斑斓。她们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摆在床上,似乎在搞服装展览。王莉还带来了洁面乳、清洁霜、胭脂、口红、眼影、香水、粉饼、眉笔,如同要开化妆品店。
方红梅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褪了色的黄帆布提包里面装着的,只有她平时上班穿的两件衬衣,一件的确良长裤和两条很普通的裙子。抹脸擦手用的,就是一盒雪花膏。羡慕别人么?这是肯定的。可眼下的条件,又不允许她去与别人攀比。她默默地把蚊帐挂好,铺上床单和席子,摆放好被单、枕头和枕巾。
把安乐窝搭建好之后,她坐在床沿上宣布:“我结婚了。”
三个同伴非常惊讶。
池中月嗔怪:“恨死你了。为什么这么早结婚?不要文凭了?”
王莉感叹:“哎呀,你真先进!我比你大四岁,还没有男朋友呢。”
岳小晶调侃:“王加根那么小,成熟没有啊?你残害少年儿童!”
……
方红梅于是谈起了自己结婚的详细情况,同伴们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有这么结婚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