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前后的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有标语。前面黑板上写的是“热烈庆祝第一个教师节”,后面黑板上写的是“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这些显然都是写给村支书和村主任们看的。名正言顺地提示他们捐款,心甘情愿地掏钱。
菜很丰盛。气氛也很热烈。教室里吵吵嚷嚷,煞是热闹。喝了白酒喝啤酒,直到每一个人都东倒西歪,说话舌头打卷儿。
村干部们闹起酒来没完没了。
王加根怕耽误看电影,又担心喝得太多,呆会儿骑自行车不安全,就借上厕所的名义,中途溜号了。回家洗了把脸,就叫方红梅赶紧起床,整理行装准备出发。
“我不去!”方红梅突然改变主意,语气相当生硬,像是赌气。
王加根不知道老婆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想到方红梅怀有身孕,他不想多计较,可心里又实在放不下这场免费电影。
他问方红梅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去医院,表现出十二分的殷勤。
方红梅丝毫也不买他的账,闷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对王加根不理不睬。躺了十分钟的样子,她看看手表,又从床上爬起来。梳了梳头,洗了洗脸,把拖鞋换成凉鞋,拿起一把遮阳伞出门,一个人自顾自地朝学校外面走去。
王加根赶紧拿起黑皮包,拉开拉链,确认电影票在里面,马上找钥匙锁门,再推上自行车,去追老婆。赶上方红梅后,他放慢速度,拨动铃铛,示意方红梅上车。
方红梅犟了一会儿,还是坐到了自行车后架上。
从牌坊中学到邹肖村的土石路,王加根骑得很慢,怕车子颠簸。穿过邹肖村,上了水泥路面,就明显加快了速度。置身于秋天的田野,他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
碧绿的秧苗一望无际,其间夹杂着金黄色的稻谷——那是等待收割的中稻。池塘里的荷叶郁郁葱葱,点缀着粉红色的荷花和陀螺大小的莲蓬。早地里的棉花,结满了沉甸甸的棉桃,有的已经炸开,露出洁白的花絮。芝麻一棵棵笔直地立着,绿叶和白花交相辉映,身上结满棱形的蒴果。杂草丛生的田间地头,堆放着一蓬蓬绿油油的红薯藤子。鹤立鸡群的高粱最打眼,红穗和绿叶在秋风中摇曳。
为缓和气氛,王加根骑车时嘴不闲着,说起了小时候看电影的趣事。那时,每逢村里放电影,便如过节一般喜气洋洋。家家户户早早地吃过晚饭,太阳还没有下山,就扛着板凳到禾场上去占位子。兴奋而又焦急地等待着电影开演。电是发电机送的。每听到那轰隆隆的声音响起,看到放影机旁的电灯亮了,整个禾场就会沸腾起来。大家欢呼雀跃,喊着叫着要前面的人在座位上坐好,等待洁白的银幕上出现活动的画面……更多的时候,是到邻村或杨岗街上看电影。这样的日子,往往是大人小孩结伴而行。走在曲曲弯弯的田间小道上,前呼后应,欢声笑语,别有一番情趣。有人踩着水蛇了,吓得一声惊叫;有人掉进水坑,传来一阵恼骂。但所有的不快,都会在电影开演时烟消云散。也有消息没有弄准的时候,到了那里扑空,白跑一趟,扫兴而归。像《闪闪的红星》《红湖赤卫队》《卖花姑娘》这些好片子,即使杨岗街上,往往也是放跑片,同一部片子同一个晚上要在好几个地方巡回放映。杨岗街上没有影剧院,放电影是在露天里。露天电影场正好建在一个山坡上。银幕在最下边的舞台上。看电影不用带凳子,只要大家规规矩矩地坐着,都能看得见。但人一多,秩序一乱,也容易出事故。他清楚地记得,放映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那天,电影场上人山人海,整个山坡被挤得水泄不通。电影结束散场时,突然发生了骚乱。大片人被挤倒,哭嚎声、叫骂声响成一片,有两个小孩被踩死了……
“现在多好!看电影能够坐在电影院里,电影票又是单位买的,不用自己掏钱。”王加根触景生情地发感叹。
方红梅一直没有搭腔。
到了花园电影院,加根把自行车锁在街道僻静处,紧挨着一根电线杆子。然后,和方红梅一起进场。
因为是集体买的票,座位前后左右都是熟悉的面孔。大家互相打招呼,嘻嘻哈哈地就座。
第一部影片是《香港一百天》。电影放到中途,突然停电了。整个电影院黑漆漆一片。头顶上和墙壁上的电扇也不转了,又闷又热。观众们叫苦连天,口哨声和咒骂声此伏彼起。
王加根怕方红梅受热,叫她去入口处的大厅,那边人少,空气流通,凉快一些。
方红梅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王加根再次劝说,她突然火了,吼道:“要去你去!”
王加根无奈,只有陪在老婆身边,耐心地等候。
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电影银幕前面才亮起一盏昏暗的电灯,喇叭里开始播放流行歌曲《我的中国心》。
王加根情不自禁地随着暖场音乐小声哼唱起来。
“神经病!”方红梅狠狠地挖了他一眼。
王加根闭上嘴巴,停止哼唱,但心里不是滋味,完全没有了看电影的兴致。
“我怎么得罪你了?我干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情?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他真想大声质问,以排遣心中的郁闷和愤怒。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
《香港一百天》放完后,是戏剧电影《五女拜寿》。
放映没一会儿,很多观众纷纷离场。
王加根见方红梅在座位上昏昏欲睡,估计她也没多大兴趣,就提议:“算了,我们也不看了。回去吧!”
方红梅没有理他。
王加根又重复说了一遍。
“要走你走!”
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加根恶狠狠地骂道:“贱东西!”
他本想站起身离开,思索片刻,还是坐着没动。接下来,他只看到银幕上有人影儿晃动,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好不容易熬到电影放完,两人别别扭扭地走出电影院。
中山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根本没办法骑车。王加根推着自行车跟在方红梅后面,一前一后往花园火车站方向走。他们准备走火车站内的人行天桥过铁路,这条路回牌坊中学最近。
在站门前广场,王加根看到路边有卖老鼠药的地摊儿,记起家里的老鼠药用完了。无人居住的新房里少不了这东西,不然的话,搬进去的那些物品就会被老鼠糟蹋得不成样子。他停下脚步,叫方红梅在前面等他,然后支起自行车,蹲下身子挑选老鼠药。
老鼠药有用红颜色纸包着的,也有用绿颜色纸包着的,价钱一样,都是一角钱一包。卖药的老头说,绿纸包的是让老鼠吃的,红纸包的是让老鼠闻的。下药时,必须把两种药混合在一起,这样效果最好。
王加根于是一样买了四包。付过钱,就赶紧骑车去追方红梅。
花园火车站的人行天桥有点儿特别。这座天桥的正中央有一道铁栅栏隔开,把天桥分成两半儿。一半儿供上下车的旅客使用,另一半儿的两端直接连到火车站外面,供路人通行。
上天桥和下天桥全部是台阶,自行车通行不方便。上天桥时,王加根把自行车的后轮提起来,让前轮着地,一蹦一蹦地往上推;下天桥时,双手得死死地拉住车龙头,以防自行车下溜,时不时还要带一下手刹。过天桥没一会儿,就赶上了方红梅。
方红梅嘴巴子噘得老高,不过,还是坐到了自行车后架上。骑上水泥路面,王加根实在忍不住,就问方红梅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方红梅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竟然抽搐着哭了起来,哽咽着问:“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加根怔了一下,回答:“今天九月十号,教师节。昨天九月九号,是毛主席忌日。你总不会把昨天的悲伤情绪带到今天来吧?”
“那农历呢?”方红梅进一步提醒。
农历?王加根真不知道农历是多少。
方红梅声泪俱下,哭得更伤心了:“今天农历七月二十六,是我生日。结婚才几个月,你连我的生日都不记得了。”
王加根恍然大悟。难怪老婆一整天闷闷不乐!难怪她中午执意要吃面条!生日吃长寿面,是长命(面)百岁的意思。
“该死!真是该死!”他轮起右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因为一只手握龙头,搞得自行车左右摇晃。
他赶紧向老婆道歉,又说了一大堆好话。谈恋爱时,方红梅的生日他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刚结婚,就忘记了呢?未必,结婚真的是爱情的坟墓?长此以往,他们会不会变得和程彩清夫妇一样,动不动就吵架打骂?
进学校大门时,看见门卫老宁正在与邹金桥聊天。今天不上课,邹金桥怎么到学校来了?未必也是去程彩清家里抹牌赌博?王加根有点儿纳闷。他知道金桥不怎么喜欢抹牌,对赌博也没什么兴趣。休息时间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到学校来干什么?
邹金桥家住邹肖村,在家里是独苗。父母只养了他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也惯出了一些坏毛病。从小到大,他好吃懒做。在家里横草不拿,直草不拣。高中毕业后,回村当了民办教师,又娶了邻村一个女子做老婆。结婚最初两年,夫妻俩感情尚好。时间一长,就有了不和谐声音,邹金桥开始嫌弃他老婆。他一会儿说老婆不孝顺,不守妇道;一会儿说老婆不勤快,不会理家;一会儿说老婆不会打扮,土里土气的……事实上,他老婆很贤惠,长得也漂亮。
邹金桥当民办教师时,工资总是一个人拿着用,从来不交给家里。他老婆来了月经,没有钱买卫生纸,只有向公公婆婆伸手。邹金桥总是西装革履,打扮得油头粉面,还在衣服上喷香水。见到年轻女人就酸眉醋眼,认得的,不认得的,都厚颜无耻地与别人打招呼,点头哈腰,说些不堪入耳的骚情话。到牌坊中学来当代课教师,又不是班主任,却动不动就到女学生家里走访。深更半夜在外面鬼混,晚上十一二点钟才回家。学校里给他分了宿舍,他就一个人睡在学校里,夜不归宿。暑假期间正值农村“双抢”,又要割谷,又要插秧,家里人都在畈里忙,他却躲在学校睡大觉。
加根夫妻俩走时学校大门时,听到老宁与邹金桥正在聊老鼠。
“你说狠不狠哟!”老宁满脸通红地诉说,“我中午没吃完的饭菜放在桌子上,用罩子罩着。刚看完一场电影回来,饭菜就被老鼠糟蹋了,连罩子都被掀到地上。白天都敢出来偷吃,你说狠不狠哟!”
听到这儿,王加根就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老鼠药,挑了一个红纸包和一个绿纸包,递给老宁:“我正好买了老鼠药,不晓得效果怎么样?你拿两包去试试。”
老宁连声致谢,接过老鼠药。
“红纸包的是吃的,绿纸包的是闻的。两种药要混在一起下,才有效果。”王加根现趸现卖,把刚学的秘诀传授给老宁。
邹金桥听到这儿,哈哈大笑起来,对王加根说:“你上当了!什么吃的呀闻的呀,这两种颜色纸包的药,只有一种是真的,另一种是假的。卖老鼠药都是这样真假搭配,一包真药卖两包的价钱。”
王加根如梦初醒,觉得邹金桥的话有道理。
真是无商不奸啊!连卖老鼠药的都这么狡猾。究竟哪一种是真药?哪一种是假药?又没办法分辨,只有把两种药混在一起下。
回到办公室东头的房间,王加根准备撬炉子做饭,拎起烧水壶,却发现蜂窝煤眼儿全是黑的,一点儿红光也没有。中午走得太急,他忘记了封炉子。他只好把炉子提到办公室门口,用铁撮箕装了些木柴、旧报纸和煤块,重新开始生炉子。
这时突然停电了。薄暮中的校园瞬间暗了下来,显得非常安静,死气沉沉。
方红梅饿得肚子叽里咕噜乱叫,望炉子兴叹,饥肠辘辘地帮忙。这段日子,她厌食、嗜睡、反胃、呕吐的毛病神奇地消失了。而且胃口大开,饭量明显增大,总想吃鸡鸭鱼肉之类的荤菜。见到别人吃什么新鲜玩意儿,就馋涎欲滴,恨不得跑过去抢。肚子饿得也快,一日三餐已经不能够满足要求。难怪骂某人嘴馋,就说“像害伢的”。
怀孕的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吗?
方红梅点着蜡烛,借着昏暗的烛光切肉,削冬瓜皮,掰豇豆,剥大蒜。炒菜前的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时,敬武从外面回来了,但炉子仍然没有生着。炉膛里的木柴都成了灰烬,煤球却没有燃烧起来。
方加根面对不争气的炉子,气急败坏,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把菜拿到食堂去炒吧!我实在太饿了。”方红梅提议。
王加根迟疑片刻,又别无选择,只得放弃重新生炉子的打算,和方红梅一起回到屋里,拿的拿盘子和碗,端的端切好的菜,前往学校食堂去借灶做饭。
可能是中午筹办“鸿门宴”太劳累,三个炊事员都没有去看电影。中餐和晚餐,他们吃的都是剩菜剩饭。
王加根和方红梅来到食堂时,看见聋子聂师傅一个人在烛光下洗碗。小朱和肖金平在隔壁下跳棋。
听过他们借灶炒菜的要求,聂师傅二话没说,赶紧把锅洗干净,把灶膛的火点燃,又拿出油和盐,叫他们随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