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钟声响过,王加根整理好桌上的学生作业本,把教材和教案收进抽屉,锁好,起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又摇了摇脑袋,刑满释放般地走出办公室。
校园是每天放学时必有的嘈杂。喊叫声、打闹声、笑骂声、自行车铃铛声响成一片。王加根径直走向学校食堂,从庞大而又笨重的木蒸笼里翻出自家的两个铝饭盒。
在班主任老师的鼓动下,牌坊中学住校生越来越多,眼下已经有二十多个了。学校食堂负责为他们蒸饭。菜是学生从家里带来或者由家长送来的,多是臭豆腐、咸萝卜干、腌菜、酱豆之类的咸菜。
王加根沾住校学生的光,在学校食堂里蒸饭。上班时把洗好的米送到食堂,下班时就变成了两盒热腾腾的米饭,只需要在家里炒菜就行了。大锅的饭,小锅的菜,这样的搭配挺好。
他拎着两盒饭回到家里,见身怀六甲的老婆站在客厅。
方红梅产期临近,学校领导开恩,叫她有课时上课,没课时可以呆在家里,不强行要求她坐班。
“怎么样?又在动吗?让我听听。”王加根把饭盒搁在小木桌上,掀起老婆的上衣,把耳朵往她肚皮上蹭。
“别闹了!”方红梅神情有点儿紧张,制止道,“我肚子疼得厉害,大腿间粘粘乎乎的。”
“啊?是不是要生了?”王加根也紧张起来。
他把老婆扶到木桌旁坐下,急忙跑到书柜前面,抽出前期买的那些生理卫生书籍,哗哗啦啦地翻着,查看临产到底有哪些先兆。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他们是在牌坊中学度过的。
按说,春节他们应该回王李村或者方湾菜园子村陪家人,但王加根执意要留在学校,守在他们的新家里,迎接婚后的第一个新年。临放寒假时,他还找邹贵州缠磨,把学校的电视机搬到他家里,说是大年三十好看春节联欢晚会。
没有室外天线,电视信号不好,但家里有了这么一个能出声、能出图像的高级玩意儿,寒假生活变得丰富多了。
除夕夜的春节联欢晚会,给孤单寂寞的他俩带来不少欢乐。
开场的歌曲大联唱,都是他们耳熟能详,非常喜欢的歌曲。尤其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一下子把他们带到了孝天县师范学校,回想起了他们的初恋。当然,给他们印象最深的还是刘伟、冯巩表演的相声《虎年谈虎》。或许是因为方红梅即将下一只“小虎崽”的缘故吧!
春节期间还有两件事值得一提。
一是他们收到了加枝从北京寄来的明信片。除了新年的祝福,加枝还说,她和张德林过完年就将去美国。机票已经买好了,启程时间是一九八六年三月七日。
二是王厚义正月初十来过牌坊中学,告诉他们说,他和胡月娥商量好了,打算离开王李村,举家迁移到潜江县江汉农场。
“你三叔升官了,在江汉农场当副场长。他可以帮我们转户口,把我和你妈安排在窑厂上班。”王厚义兴奋得脸上放光,“在农场生活,加叶加花可以上幼儿园,那里的学校教学质量高。我在窑厂做砖做瓦,不用下水田干农活儿,对治疗关节炎有好处。你三叔说,我和你妈两个人上班,一个月能拿百把块钱,将来退休了还有劳保,比在王李村种田强多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王加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随口问道:“那王李村的房子怎么办?”
王厚义回答,王李村的房子准备让本家二爹住着,帮忙照看。他先带一部分必需的家具到江汉农场,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集中到一个房间里锁起来。房屋四周的树木让它们长着,几棵成材的大树他已经砍了。就是家里养的鸽子没办法带走,有点儿可惜……
听到这些,王加根知道父亲已经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了,来牌坊中学并非征求他的意见,只是向他通报一下。他没作任何评价。
这段日子,家里俨然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准备迎接小宝宝的降生。夫妻俩忙坏了,也愁坏了,他哪儿有闲心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方红梅动手缝制小衣服、小被子、小帽子、小鞋子、小袜子和红兜肚,编织小毛衣和小毛裤,准备了满满一抽屉尿布。王加根一有时间就抱着《青年夫妇卫生指南》《优生咨询》《母子保健手册》《妇女知识问答》这些书籍看,恶补优生优育知识。
唉,二十出头就要当父母,什么都不懂,难为死他们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在哪儿生小孩。
方红梅最初想回娘家生,后来又觉得不妥当,主要是怕难产。方湾卫生院不能做剖腹产手术,万一难产,就比较麻烦,而花园这边儿有市二医院。不过,住在牌坊中学面临另一个问题:要是方红梅在深更半夜发作,他们想找人帮忙都难。花园区卫生院那么远,又有好大一截是黄土路,要是遇到刮风下雨,板车根本就没办法通行。赶上那种情况,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在王加根翻书查找方红梅所说的那些症状,判断是否快生产的时候,敬武放学回来了。见桌上只有米饭没有菜,敬武有点儿失望。
“你去食堂吃吧!”王加根对小舅子说,“你姐可能快生了,我们要去医院,没时间炒菜。”
敬武一听,二话没说,转身就走出了家门。
王加根看过书之后,认为老婆眼下的情况是破水。
书上说,破水后二十四小时左右,可能出现正式临产的宫缩。这样看来,真的要生了。他觉得这算是万幸,毕竟今天天气晴好,时辰也不算太晚,去医院比较方便。
如同即将出征,两人迅速忙乎起来。方红梅抓紧时间洗了个澡。王加根准备住院所需要的东西。然后,推出家里那辆载重自行车,把行李挂在前面,让方红梅坐在后面。
他骑上自行车,心急火燎地往花园区卫生院赶——区卫生院是他们公费医疗的定点医院,只有在那儿生育,费用才能够报销。
到达花园区卫生院时,妇产科值班医生正在吃晚饭。
方红梅来进行过几次孕检,与值班医生认识,知道她姓安。
安医生简单地问过情况,就让方红梅躺在床上,掀开她的上衣,用听诊器贴在肚皮上听了听。接着,一边吩咐她脱裤子,一边往右手上套胶手套。戴着手套伸进她的□□摸了好半天。
“早着呢!看晚上转钟时有没有可能生。”安医生若无所事地说。
王加根吁了一口气,开始办理住院手续。
把方红梅安排停当,他又到街上的公用电话亭,往方湾卫生院挂了个长途电话,希望丈母娘能尽快来,帮忙照应一下。
晚上快十点钟的时候,方母乘火车赶来了。
这时,方红梅的肚子又疼起来了,痛苦地呻吟着,不住地扭动身体,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衣服也湿透了。
方母坐在床边,紧紧地拉着女儿的手,嘱咐她不要乱动,不要扭动身子,说这样对孩子不好。难受的话,就伸缩一下双腿。边说,边用粗糙的双手,在女儿的大肚子上按摩,自上而下地抻着。
安医生见此,却无动于衷,认为这是生产前的正常反应。她打了个哈欠,说要回家睡觉了,十二点之前再来。临走时,又把家庭住址告诉王加根,说如有紧急情况,就去喊她。
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竟然这样不负责任!王加根着实有点儿不高兴。但转念一想,生孩子他们是第一次,别人见得多了。安医生已经认定晚上十二点钟生,总不能让别人在这里等上几个小时吧!何况,安医生就住在医院职工宿舍,跑一趟也就几分钟的事情。
午夜快转钟时,方红梅又呻吟起来,说腰酸背疼,就像断了一样,肚子紧一阵松一阵,想大便。
正好是这个钟点儿,估计要生了,可安医生还没有来。
王加根于是拿起手电筒,一路小跑着赶往医院职工住宅楼。此时的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拍门喊人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安医生睡眼惺忪,开门时还哈欠连天。她往身上套了件春装,迷迷糊糊地走出了家门。
两人赶到病房时,方红梅正在叫唤,被剧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安医生吩咐王加根,赶紧扶孕妇进产房。例行公事地检查之后,她不耐烦地说:“早着呢!胎位是正常的,用不着那么着急。”
“那大概什么时候生呢?”王加根着急地问。
“最起码要等到天亮之后。”安医生非常肯定地回答。
也就是说,还得好几个小时。孕妇这般折腾,再过几个小时,早就精疲力尽了。哪来的力气生小孩?
安医生又离开病房,回家接着睡觉了。
王加根思索片刻,对丈母娘说:“您老在这儿看着。我回去弄点吃的带过来,必须让红梅吃点儿东西,补充能量。”
“行。你走吧!路上小心。”
王加根走出病房,推上自行车就上路了。
寂静的深夜,春寒料峭,月光清冷。他骑着自行车穿行于空旷的田野,听蛙声一片,并不感到胆怯,但路过邹肖村时,又显得高度紧张,汗毛都竖起来了。偶尔一声狗吠,就会惊出一身冷汗。除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他身无分文,自然不俱怕拦路抢劫的坏人,而狗却是心头大患。畜牲是不管你有钱没钱,都可能咬你的。他把自行车踩得飞快,目不斜视,直到把那些鳞次栉比农舍远远地甩在身后。
稍微放松下来,他的眼前又会浮现老婆那张被疼痛扭曲的脸,耳边响起老婆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无助的呻吟声。
做女人真是不容易啊!
打开家门,看到餐桌上两盒冰冷的米饭,他这才记起昨天没吃晚饭,饥饿感骤然袭来。
炉子已经熄了。他把饭盒里的冷饭挑到瓷碗里,用暖水瓶里的热水一泡,就着榨菜丝和臭豆腐,狼吞虎咽。填饱肚子,收拾完残局,在厨房里左顾右盼,开始考虑给老婆弄点儿什么吃的。
塑料桶里有大米。碗柜里有挂面。地上有一把蒜苗和几个红萝卜。翻箱倒柜,又在碗柜抽屉里找到了几个鸡蛋。
还是煮糖水鸡蛋吧!这是家里最有营养的东西了。
生炉子太麻烦,而且得花好长时间。他把炉膛里的炭灰掏空,直接在里面烧木柴,煮了六个荷包蛋。把荷包蛋盛在铝饭盒里,用一件旧衣服包起来保温,放在竹篮子里。
关灯。锁门。他一只手提着竹篮子,一只手推着自行车,顶着深夜的寒风,又往花园区卫生院赶。
方红梅仍然没有胃口。六个荷包蛋她只吃了一个,剩下的五个给母亲吃了。喝了几口糖水,又感觉肚子剧痛。她时而咬紧牙关,时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上和太阳穴两边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眼见老婆痛不欲生的模样,听她不住地叫疼叫胀,王加根急得手足无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老婆的痛苦。
方红梅说想大便。
王加根马上扶她下床,帮她坐到痰盂上。
她努力了快半个小时,却没有拉出来,只挤出几滴小便。
安医生嘱咐过,产妇不能老是躺在床上,要尽可能走动,活动一下筋骨。
王加根又搀扶起老婆,到病房外面的走道上缓缓行走。
走了没几步,方红梅感觉浑身酸软,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于是趴在王加根的身上,让老公驮着她行走。
天亮了。上班之后,安医生让方红梅到产房,又检查了一次。
结果,宫颈口仍然只有三指宽。子宫壁还厚得很,与晚上检查的情况几乎没什么进展。
安医生也感到疑惑:胎儿为什么不奔生呢?未必已经胎死腹中?
她把听诊器贴在孕妇的肚皮上,又分明能听见胎动。
当王加根再次追问什么时候能生时,安医生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说,很少遇到这种情况,她也拿不准。怕王加根担心,又补充道,可以肯定的是,胎位正常,胎儿目前的情况良好。
听到这里,方红梅有些茫然,靠坐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外火红的朝阳发呆。
王加根站在她身边,如遭遇雷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能说什么呢?事情已经这样了,抱怨、牢骚和悲叹都无济于事。只能祈求菩萨保佑,听天由命。等待,耐心地等待,痛苦地等待。
上午,肖玉荣、董志芳和新调来的两个青年女教师来到了医院。问过情况,都是一脸的关切和担心。
肖玉荣安慰道:“没事的,生头胎一般都比较困难。”
下午依然如故。
妇产科的医生和护士们开始议论纷纷,都说这种情况以前不多见,比较危险。安医生不敢马虎,迅速找医院院长汇报。
集体会诊后,安医生建议转院。她说,去市二医院比较保险,如果不能顺产,可以做手术剖腹,而区卫生院没有这个条件。
听到这里,王加根赶紧骑车回学校,到办公室向丁胜安请过假,又到邹肖村农户家里借了一辆板车,一路小跑着返回区卫生院。
在板车上铺上棉絮和床单,扶方红梅躺在上面,盖好被子。王加根在前面拖,方母跟在后面,穿过花园粮店往市二医院赶。
两条人命如两根绳索紧勒着王加根。他呼吸困难,泪流满面,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板车的颠簸使疼痛难忍的方红梅更加难受,她开始呕吐,面色惨白,如死人一般。
方母跟在板车侧边,拉着女儿的手,安慰她,鼓励她。时不时,还背过身去,难过地抹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