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出生后,王加根想写信把这一喜讯告诉亲戚和家人,邀请他们参加欣欣的出生庆典。摊开纸、提起笔,他又不知道邀请信如何写,甚至不知道应该写给谁。
白素珍自索走那两百元结婚礼金、愤然离开牌坊中学之后,再没有任何消息。整整一年了,他们母子俩既没来往,也没通信,完全断了联系。王厚义和胡月娥眼下不知道还在不在王李村,或许已经搬到江汉农场去了吧!王厚义春节期间来告诉他们准备迁移的消息,方红梅曾劝加根回王李村看看,但他犟牛抵墙,不愿意回家。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王李村那边是什么情况?他完全不知道。加枝寄来那张贺年卡之后,再没有来只言片语。从明信片上透露的信息,她应该去美国了。至于在美国什么地方,如何留学和“伴读”,他都闹不清楚。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三个妹妹尚小。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马杰、马红和马军只能算个熟人,而且都没成家,与他没有来往。潜江的伯父伯母、叔叔婶娘、堂弟堂妹好久没有联系了。虽然在血缘上他们与王加根比较近,但没什么感情。加根结婚时,他们连婚礼都不来参加——彼此之间的冷漠和寡情由此可见一斑。白大货和沙桂英在他们结婚时已经帮了忙,加根不想让他们在欣欣出生时又花钱,没打算正经八百地邀请。至于方红梅的娘家人,有方母当代表就行了,方父走不开,敬文和腊梅马上要高考,不能分心……
唉,想起复杂的家庭关系,王加根就是一头包,烦恼透顶。另外,还有一点儿不好弄——所有亲戚都相隔遥远,去来不方便。即使把他们请来了,食宿也不好安排。
思来想去,王加根最终只请了牌坊中学的同事和部队抽水房的广广黄。远亲不如近邻——他算是切实体会到了这句俗语的涵义。
不过,所有这些烦恼与欣欣出生相比,都不值一提。他当父亲了!他有自己的女儿!他拥有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他要让这个家庭稳定、幸福、快乐、简单!每想到这一点,加根的烦恼就烟消云散了。更何况,欣欣是多么可爱、多么聪明、多么让人喜欢啊!
出院回家之后,她变化很大,每天不一样。出生时被吸盘拉变形的脑袋已经长圆了。高鼻梁,大眼睛,双眼皮,简直就是王加根的翻版。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安静地睡着。躺在大人怀抱里,表情极其丰富:一会儿笑出两个酒窝儿,一会儿紧锁眉头,一会儿出粗气,一会儿噘嘴巴,一会儿鼻吸非常均匀,一会儿深呼吸之后长长地出一口气……婴儿也在做梦吗?
方红梅坐月子期间,来他们家串门的,除了学校的几个女教师,还有部队抽水房的广广黄。
广广黄的工作职责是看守部队抽水房,往王家岗营房的水塔里抽水,保证官兵们的用水需求。因为抽水房离营区比较远,他平常还得自己做饭吃,做卫生、洗衣服、洗碗筷,料理生活起居。孤身一人,挺不容易的。每天晚饭后,他百无聊赖。有时找敬武打篮球,有时到门卫老宁或者王加根家里坐一坐,找人说话聊天,驱赶难耐的寂寞。欣欣出生后,广广黄到王加根家就更勤了。每次一进门,他就把欣欣从其他人手里抢过去,抛上抛下,口里还念念有词,依依啊啊地教小家伙说话。
直到满月,欣欣还没有睡过摇篮,总是从这个人手里,转到那个人手里,连睡觉都要人抱着。完全被惯坏了!大人抱着时,她睡得很香,可一旦放到床上,过不了几分钟就会哭闹起来。脚乱蹬,手乱舞,大声地哭叫。每当此时,方红梅或方母就会迅速把小家伙抱起来,喔喔喔地哄着,轻轻地拍打,到处走动。
王加根到底是男人,心肠比较硬,被欣欣折腾过几次之后,就任凭小东西在床上哭闹,故意不理她。邪了!大人不抱她就不愿意了,将来外婆回去了怎么办?我们的日子还过不过?哭吧,号吧,叫吧,我看你能闹翻天。他阻止老婆和丈母娘,告诫她们不能屈服。
欣欣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哭声越来越大,脸涨得通红,抽泣一阵紧过一阵,伤心至极。最终的结果是:她尿床了。
大人们不得不缴械投降,把她抱起来,给她洗屁屁,换尿布。
婴儿大小便没有规律,是让人棘手又无奈的事情。尽管他们此前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衣柜的抽屉里装满了单层尿布和棉尿布,但还是会时常拉响尿布告急的警报。有了小孩,他们家门前晾衣绳上花花绿绿的“万国旗”就成了牌坊中学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家里是少不了热水的,开水瓶不能空着,蜂窝煤炉上永远搁着装有水的铝合金水壶。欣欣每次拉粑粑,大人都要给她洗屁股,再换上干净的尿布。尽管这样,因为屎尿的污染,她的小屁股还是有些发红发炎。洗屁股时总是哇哇大哭,万分不情愿。
及时换尿布,治标不治本,解决这一难题的根本办法,还是培养她按大人指令有规律地大小便。加根每次抱她时,第一件事就是掀掉尿布,抓着她的双腿,吹口哨端尿。如果她撒了,加根就有一种成就感:哎呀,又可以节约一条尿布!如果她扭动着身子,哭闹着不肯尿尿,加根就重新给她扎好尿布,过一会儿再试。
参加完欣欣的出生庆典,方母就提出要回方湾。家里的猪要人喂,鸡要人清点,责任田要人种。方父在医院里上班,根本就顾不过来。她几次委婉地表达要回家的意思,女儿女婿却不松口,希望老人家多留些时日。刚为人父母,他们什么都不懂,如果方母不在这儿,难以想象日子会怎么过。
直到王加根参加完四月下旬的自学考试,方红梅的月子快坐完了,方母才咬咬牙,老泪纵横地离开了。
方母走后的第二天,他们就接受了一次严峻考验。
方母在这儿快一个月,几乎天天是晴天,艳阳高照,教师们都说欣欣与老天有缘,衣服和片子(尿布)洗后容易干,但方母刚走,老天就变脸了。从早晨开始,淅沥沥的小雨就下个不停。
那天欣欣拉屎拉尿特别频繁,弄脏的衣服和尿布屋里随处可见。加根抽课余时间不停地清洗,晾在门前的走廊上。到了下午,尿布告急:干的快用完了,湿的又没有晾干。
雨还在时断时续地下着。
方红梅眼望窗外愁眉不展。王加根时不时去摸摸门口晾着的尿布,一脸无奈。肖玉荣有经验,提醒他们用火烘。
没有火坛火盆,加根就用撮灰的铁簸箕代替。他到学校食堂找了些木炭,生火,做成一个简易的火盆,拎着湿尿布坐在火盆边一片片地烘烤。这可是一件考验耐力和耐心的活儿。人一刻也不能离开,得守在火盆边不停地掀动、翻面,还得忍受烟熏火烤。从傍晚时分一直守到深夜,脸烤得通红,双颊发烧,缭绕的青烟熏得他眼泪直流。
欣欣满月之后,王加根带她到花园镇剃胎头。
满头的黑发剃得干干净净,成了个光头小和尚。没有头发,小家伙的脸显得特别大,也特别胖,看上去非常滑稽。加根用手扒她的小下巴,她竟然笑了!嘴唇还一张一合的,想说话。
几天后,大人再逗她时,她已经能够张开嘴巴,呵呵呵地发出喉音。通常情况下,面部表情和声音,两个月大的婴儿才有啊!而欣欣三十几天就有了,真是个小精灵!
有一天,王加根抱着欣欣到学校办公室看电视,放的是日本电视连续剧《聪明的一休》。老师们都说,欣欣长得像一休。不光长相像,聪明劲儿也与一休有得一拼。
肚子饿了要吃奶,或者憋得难受要尿尿,欣欣都会哭几声,给大人报个信儿、提个醒儿。哪怕是躺在床上,或者在大人的怀里睡着了,只要内急,她就会在梦中哼哼,或者伸伸腿,扭动身体,直打挺。遇此情形,大人就赶快端尿,十有八九大功告成。
因为中考临近,加根工作上的事情越来越多,照顾欣欣的责任大部分落在了方红梅身上。可方红梅由于分娩时失血过多,坐月子期间又没有很好地调养,身子恢复得很慢。加上欣欣一天天长大,体重与日俱增,方红梅抱她已经明显感到吃力了。
为了兼顾工作和家庭,加根就在没课的时候溜回家,抱孩子,洗衣服,洗尿布,做卫生,尽可能减轻老婆的负担。特别是每天午饭后,王加根总是负责带欣欣,让老婆能够安心地睡个午觉。
炎热的正午,加根抱着女儿走出家门,在校园里到处转悠。有时去门卫老宁那里坐一坐,或者到部队抽水房找广广黄聊天。孩子抱久了,他也会感到手臂酸疼,吃不消。为减轻负担,他去花园镇买回一辆小摇车。
小摇车设计精巧。主体结构是铁架子,有四个小轮子,能够推着走,上面有能收能开的遮阳篷,中间的小床由三块活动木板拼成,小床下面还有一层脚踏板。小床与铁架之间用布连在一起,能够前后左右自由晃荡,就像吊床或者荡秋千。刚开始把欣欣放在摇车里、左右晃动小床时,她吓得哇哇大哭,手脚并举。时间一久,就慢慢习惯了。
加根在小摇车的推手上系上五颜六色的气球和风铃。推动小摇车时,气球随风飘动,风铃叮当作响。欣欣总是睁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小摇车的确减轻了大人的负担。欣欣醒着时,可以逗她在小摇车里玩;欣欣睡着了,就让她平躺在小床上。不过,想通过摇动小摇车的方法催眠,则比较困难。
欣欣习惯了躺在大人怀抱里进入梦乡。每天的催眠工作,就靠王加根抱着她到处走动,一边走一边唱歌来完成。
他通常是在家门口那条长廊里走过来走过去,用舒缓的旋律和放慢的节奏,唱《摇篮曲》,唱《宝贝》,唱《童年的小摇车》。循环往复,反复哼唱,直到确认女儿睡踏实了,才轻手轻脚地把她放进小摇车,再慢慢地摇动。如果小家伙不再乱动,哪怕噘起了嘴巴,他还是打开遮阳篷,盖上帐纱,让女儿安静地进入梦乡。
也有失败的时候。那就是他抱着女儿走呀唱呀搞了老半天,好不容易让她睡着了,可刚放进小摇车,她又睁开了眼睛。遇到这种情况,他只有无奈地重新抱起女儿,从头再来。
没有睡意的时候,欣欣是不肯一个人在小摇车里呆着的,非要大人抱不可。如果强行把她放进小摇车,她就会哇哇地大哭。重新抱起她时,小家伙就会把头靠在大人的胸前,抽泣着,撅嘴,非常委屈的样子。这不就是撒娇么?
参加完四月份的自学考试,就必须等到十二月份再考。王加根可以暂时放松一下,但方红梅不行。暑假面授学习及三门课程的结业考试马上就要到了。她天天为此长吁短叹,愁得不行。
虽然产假正好接上暑假,她有五个月不用上班,但是生孩子、坐月子、照顾婴儿耽误了她太多的时间。平时她难得静下心来看书。五年本科函授学习才进行了一年半,她真担心自己不能坚持到最后,不能顺利地拿到文凭。
方母在这儿时,一再告诫女儿坐月子不能流泪,不能看书,但她却难以做到,控制不了自己。遇到伤心的事情,眼泪照样如泉水直往外涌。晚上睡不着觉,或者白天有闲暇时,她还是抱着《中国文学史》《古代汉语》《外国文学》这些书看。
如果加根在家,又有空闲,她就要丈夫帮她整理学习笔记,摘抄复习资料,报练习题她背,检验学习效果。加根自学考试专业也是汉语言文学,与方红梅的函授专业相同。两人的很多课程都一样,正好可以相互促进,比翼双飞。
欣欣熟睡了,或者在小摇车里玩耍时,他们就能够学习、温习或复习他们的课程。有时,两人故意对着女儿大声朗读唐诗宋词,或者背诵古典散文名著,欣欣居然不哭不闹,瞪大眼睛望着他们,甚至手舞足蹈地咿依呀呀,似乎是在跟着他们学习一样。
一石三鸟,真是全家受益啊!
不过,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临近暑假,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方红梅在上厕所时晕倒了!
在一群学生的簇拥下,肖玉荣和董志芳搀扶着方红梅回家。
当时,王加根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炒菜。欣欣在他身边的小摇车里,自言自语自娱自乐自己玩。
肖玉荣和董志芳把方红梅扶到卧室的床上躺下。
王加根向她们致谢,又按照肖玉荣的建议,给老婆划了一杯红糖水。
方红梅靠在床上坐着,边喝红糖水边说,这几天□□一直隐隐作痛。特别是欣欣吃奶时,痛得特别厉害,里面似乎还有一些硬块,又红又肿。上午她还有些发热低烧,刚才在厕所里蹲了一会儿,站起来时,突然感到头晕目眩,眼睛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肖玉荣让方红梅掀起上衣,仔细地查看她的□□。非常肯定地说,这是患了乳腺炎,嘱咐方红梅再不要奶孩子,得赶紧去医院。
加根于是推上自行车,带上抱着女儿的方红梅,前往花园区卫生院。
经医生诊断,方红梅果然患上了乳腺炎,还有贫血和低血糖。
遵照医嘱,她必须每天到医院输液。
乳汁呈淡黄色,不能喂孩子了。奶水聚集胀得厉害,她就用一个套有橡皮球的玻璃器皿,把乳汁吸出来,喷洒到墙壁上。
肖玉荣说,不能随随便便地把乳汁洒在地上,否则就可能导致奶水不足甚至没有奶水。也不知这种说法有无科学依据,既然肖玉荣这样讲,方红梅就照着去做。宁可信其有,免得将来真的没有奶水。
方红梅输液的时间是上午,逢到王加根有课不能送她的时候,她就自己步行去医院。本来她会骑自行车,可因为经常头晕,她怕骑车时晕倒,还是步行比较安全。因为走得慢,她不时还得在路边坐一会儿,歇一阵子,来回跑一趟得个把小时。再加上输液耗费的时间,打完吊针返回家里,只能勉强赶上吃午饭。
这样的上午,王加根就一边带孩子一边上班。
上课铃声一响,他就抱起女儿,推着小摇车赶到办公室。如果有课,他就把欣欣放在小摇车里,拜托其他不上课的教师帮忙照看一下,并嘱咐他们注意端尿,然后风风火火地去教室讲课;如果没有课,他就把小摇车推到办公桌旁边,让欣欣躺在小摇车里自己玩。他抓紧时间写教案、备课、批改作业。
办公室里有个小孩儿,气氛总是特别活跃。老师们都喜欢抱欣欣,逗她玩。也有被小家伙尿湿衣服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被尿者就笑得前仰后合,说运气好,沾了童子尿会发财。学校领导对王加根带孩子上班,也没有说什么,还时不时走到小摇车旁边,和欣欣说话,逗小家伙玩儿。
上午快放学的时候,方红梅打完吊针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叫累,什么事也不想干,直接进卧室休息。
王加根问她想吃点儿什么。
“没胃口。先睡一觉吧!最好煮点儿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