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珍是今年初调到红旗开关厂的。
她主要是觉得这家工厂离家比较近,上下班方便,再就是对在冲剪机床厂的工作岗位不满意。一个照看自行车的——没一点儿技术含量,工资低不说,别人问起她在干什么工作,她总是不好意思回答。
她在红旗开关厂是仓库保管员,负责全厂原材料库房的管理工作。前任仓库保管员也是个女的,与她年龄差不多,突然提出不干了,想去保定火车站附近开餐馆。
白素珍没有经过任何培训就上岗了。
刚接手的时候,她有点儿惶恐,毕竟从来都没有接触过,不知道该怎么做。盘点仓库里的存货,办理交接手续,花了三天时间。原材料出库和入库都要逐笔登记清楚,前任交给她的账册就有六大本。捧着这些账册,她两眼一抹黑。
仓库共有三间房,里面存放的都是生产电源开关的零部件。她基本上都不认识,更谈不上把实物与账册上的名称对上号。各种原材料存放的位置也不清楚,逢到有人来出库或者入库,她就如无头的苍蝇,在三间库房里面到处跑……
红旗开关厂有四个生产车间,只要接到订单,有活儿干了,每天都有人来库房领原材料。到了当天下班时,如果生产车间的原材料没有用完,还得退还给库房,办理入库手续。遇到库存的原材料短缺,库管员必须列出清单,提出采购需求。这么一大摊子事情,全落在白素珍一个人身上,没有人换班或者顶缺儿。万一家里有什么事情,或者自己生病了怎么办?
据说,前任仓库保管员就是因为工作压力大,一个人忙不过来,多次申请增加人手,领导不予理睬,才愤然辞职的。
白素珍接手时恰逢春节,厂子里接到的订单比较少,只有一个车间在生产,其他车间的工人都没上班。尽管每天领原材料的人不多,她还是有点儿吃不消。生产淡季是这样,到了旺季怎么办?如果库房不能及时供应原材料,就有可能影响生产。
“要是出了差错,我背得起这个责任么?厂长会放过我么?我一个外乡人,没任何靠山,丈夫又老实巴交,过两年就要退休。真摊上什么事情,谁来为我撑腰做主?说不定会罚款,甚至开除,让我身败名裂。必须增加人手!管这么大一个仓库,至少需要两个人。”想到这些,白素珍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厂长,要求增加仓库管理人员。
厂长答复:“你新来乍到,对工作流程和库房环境不熟悉,感觉吃力很正常。慢慢来,捣鼓一段时间,就会好些的。”
厂长没有答应增加人员。
白素珍很失望,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回家之后,她吃不香、睡不着,心里总像堵着什么,相当难受。
一不做,二不休。为了达到增加人手的目的,她花了好几个晚上时间,给厂长写了一封信,阐述增加仓库管理员的理由,以及自己的苦恼与担忧,并表示,让她一个人管仓库,她坚决不同意!
信送出去之后,她满以为厂长会找她谈话,可等了好些天,厂长一直没理她。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摞挑子不干么?她没那个勇气,更没有条件和能力像前任那样去开餐馆。她还指望着每个月的工资养家糊口呢!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硬着头皮先干着。
“五一”劳动节假期刚结束,红旗开关厂厂长和财务科长突然被检察院带走了。据说,是因为挪用公款,贪污受贿,有可能会受到刑事处罚。没过多久,又来了一个新厂长。
新厂长到任后,白素珍故伎重演,再次找厂长要求增加人员。
这次终于得到批准——仓库管理员由一个人增加为两个人。
如愿以偿,她别提心里有多美了!那个得意劲儿,就像经过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最终大获全胜。
不过,这种好心情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因为她又听到一个坏消息——保定军分区要求她丈夫老马提前退休。
老马所有的这家干休所,原本隶属于基建工程兵部队,基建工程兵撤销后,就移交给了保定军分区管理。
通常情况下,干休所至少应该有两个负责人,一个所长,一个政治委员,共同负责干休所的管理工作。老马从团政委调任干休所所长,已经有五个年头。这五年,干休所既没有配政委,也没有配副所长,一直是他唱独角戏。老马任劳任怨,一个人担当起领导班子的责任,保证了这家干休所的正常运转,还多次受到上级的表彰。
老马今年五十三岁,按照部队的规定,再过两年就可以退休。正在他下定决心善始善终,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时候,保定军分区却派来了一个由两人组成的工作组。
工作组组长姓武,私下里告诉老马,说他是来接替所长职务的,并且建议老马以身体有病为理由,申请提前退休。
老马自然不乐意。他身体没什么毛病,为什么要提前退休?没病还要说自己有病,这不是脑子进水了么?他据理力争,希望再干两年,到五十五岁时正常离职和退休。
武组长却告诉老马,让他提前退休是军分区领导的意思。
“这是命令!不存在个人愿意不愿意。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申请报告都必须得写!”
老马十六岁参军入伍,在部队整整干了三十七年。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向组织上提过什么要求。现在到了军旅生涯的最后阶段,更不想给组织上添麻烦。可让他感到困惑的是,如果真要他提前退休,应该是军分区的领导来找他谈话呀!怎么也轮不上这个姓武的。
他是正团职干部,武组长级别没他高。论现任职务,他是干休所所长,武组长只是个等着上任的候选人,有什么资格对他下达命令?老马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怀疑武组长“拉大旗作虎皮”,从中捣鬼。事情很明显,如果他不提前退休,军分区就没理由免去他干休所所长职务,毕竟他表现一直很好,又没犯什么错误。而他的职务不免,这个姓武的家伙就没办法上任。
“提前退休必须自愿申请,我不写申请书,你能奈我如何?”面对姓武逼宫退位,老马的犟脾气也上来了。
不过,老马的这些念头和想法,只写在了他的日记本里,没有对别人讲出来,连他老婆白素珍也没有讲。
老马有老马的考虑。
毕竟他已年过半百,离退休的日子不远了。就算死乞白赖地继续搞两年,还是得从干休所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那样的话,他就把姓武的得罪了。别人将来是干休所领导,整你不是现成的?更别指望得到什么关照和帮助。另外,让他提前退休,究竟是姓武的主意,还是军分区领导的意思,也不能完全确定。但工作组是军分区派来的——这毋庸置疑。军分区之所以派来工作组,就有调整领导班子的意图。姓武的提前给他通气,或许是军分区领导的策略。
“唉,退就退吧!人总有一天要走这一步。没有必要在最后关头,弄得大家都不痛快。”这样想着,老马就含垢忍辱,写了提前退休的申请报告。在报告中,他谎称自己患了重病,不能继续坚持工作。
报告交上去之后,老马不敢告诉老婆。他知道老婆的脾气哩!如果他讲出内幕,白素珍说不定会闹翻天,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他含糊其辞地对老婆说:“军分区让我提前退休,由姓武的来当所长。”
“别人都是五十五岁退休,军分区为什么要你提前两年?”白素珍疑惑地问。
“我怎么知道?”老马露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组织上这么安排,没有告诉我原因。”
白素珍突然觉得老马很可悲。
老马在部队工作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吃饭、睡觉、干家务,没什么业余爱好,也没有朋友。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会琴棋书画,很少参加文体活动,与别人聊天拉话都很少。现在猛然间退休,整天呆在家里,该多么无聊啊!如果他不能很好地调整过来,身体肯定会出问题,健康堪忧。
“要是军分区领导找你谈话,你准备提些什么条件呢?”白素珍试探性地问。
老马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很惊讶地望着老伴儿:“退休还能向组织上提什么条件?”
白素珍提示道:“你又不是正常退休,是提前退休。军分区领导要你早两年退职,你当然可以向他们提条件。满足不了你的要求,这申请报告咱就不写!你不趁机逼一逼他们,解决一些实际困难。等将来退休了,成了一个普通老百姓,说话就更没人理睬了。”
“那我应该提些什么条件呢?”老马反过来问老婆。
“你简直是个木鱼脑袋瓜子!家里的困难明摆着,你按自己的想法提就是了。”白素珍恨铁不成钢的埋怨老马,然后逐条予以明示,“第一,你提前退休可以,不当所长也行,但部队必须返聘你,给你安排一个差事,让你有个适应的过程。还样的话,就能多拿份工资。第二,要求部队解决马军当兵的问题。马军学习成绩那么差,能不能考上高中都难说。就算今年侥幸进入高中,将来考大学一样没希望。不如让他去部队,或许能混个志愿兵什么的。第三,要求部队处分陈凯勇。不给这个流氓一点儿颜色看看,难解我心头之恨。这第四呢,还可以要求部队把在外地工作的子女调到保定市,方便照顾我们。”
听白素珍这么一摆,老马这才意识到,他们面临的困难的确很多。特别是家里这一大群孩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加枝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落户北京,本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但她却不听家人的劝告,把工作辞了,随张德林一起去美国留学。出国前,白素珍与加枝大闹了一场,母女俩关系搞得很僵。
马杰参加工作七年了,从来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本是唐山技工学校毕业,又去浙江建德读什么中专,将来还不知会分配到哪里。
马红没考上高中,在家待业好几年,前年才在保定商场当上营业员,每月工资五十多块钱。父母嘱咐她勤俭节约,叫她每个月向家里交钱,家里帮她存着。等她将来出嫁时,再双倍还给她作嫁妆,但她根本就不予理睬。上班快两年,交给家里的钱还不足两百元。平常花钱没节制,看到好看的衣服就想买。两年不到,光裤子就买了十条,裙子六条、毛衣四件、运动服两套、风衣两件、呢子大衣两件,皮夹克、棉衣、羊绒背心各一件,再加上衬衣、内裤、乳罩、袜子和各种鞋子。在穿衣打扮上,似乎永远也得不到满足。再就是洗涤用品和化妆品。洗发膏、护发素、洁面乳、增白济、胭脂、香粉、口红、指甲油……每天出门前化妆打扮就得半个小时。
白素珍见她涂脂抹粉就不舒服,担心她在外面上当受骗,嘱咐她不要过早地谈恋爱,可她根本不听,上班不久就交了男朋友。
恋爱之后,马红的心就更野了,下班之后总不按时回家。不上班也很少落屋,家务活儿不愿意干,连自己的衣服都懒得洗。
因为这些事,白素珍没少怄气。再后来,又出了马红在家里与干休所水电工陈凯勇亲嘴的事情。
那是今年三月的一天,一家人吃过晚饭,准备去工人文化宫看电影。马红却说那影片她已经看过了,一个人留在家里看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