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无念一听,当即怔在了原地,瞳孔都瞪了起来。
“谁告诉你的?”
“是师公。”玲珑拱手继续道,“我去小积雪山找过他了。并且还知道您当初失踪三年其实是随晋宣公主去了永京长乐天,然后生下了我。”
纪无念一直听她说着,颤抖着呼吸却说不出话来。
“您曾经说过,池连尽配不上我,全因我身上流着皇族之血吧?所以您会认为他一个冀州流民之子,不知身世,便不能够做我的夫婿是吗?”
纪无念背过了身去:“我已经给你选好了最为合适的夫婿!”
“可是我想自己选择!”玲珑抬头,情绪不由地激动起来,“您当初放弃一切,随公主上京,难道不是一种对人生的选择吗?为何到了我这里,我的人生却要由您来安排?连我今后所要面对一生的夫婿,也要由您来抉择?”
“你年纪轻轻的涉世未深,能懂什么?”他急得又回头沉声喝道,“这池连尽心思深沉,三言两语便能将你哄骗了去,你一意孤行的话将来是会后悔的!”
纪无念直跺着脚,急切地想规劝她,紧跟着又被被玲珑打断。
“爹,女儿马上就要十八岁了,师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非常清楚,并且也相信自己的选择。若是您重来一遍,会后悔当初吗?您会后悔随了我娘上京吗?”
这句话可把纪无念问住了,若是今生再走一遍,他还会去那个地方吗?
明知只能相爱三年,他还会义无反顾跟她走这一遭吗?
“可你也知道你贵为公主之女,怎能随意配这些平贱之人?沉雪他家势清贤,多少也算得上世家大族。而且为人良善有礼,祖辈更是书香门第……”
纪无念自以为想的面面俱到,却被玲珑一语反驳。
“可薛沉雪再好,那就是我想要的吗?!”
“我娘虽贵为公主,可那是在朝廷!你我皆是江湖中人,怎能与他们混为一谈,论这阶级贵贱之分?况且这些所谓的身份血统也不过只是那帮人为了巩固自己权势利益的手段罢了!”
“住口!”纪无念怒斥一声,“你说这话,岂不是连你娘一起骂?!”
谁知玲珑气势丝毫不虚,眼神毅然坚定道:“……有没有可能,其实我娘也根本不想生在这种连毕生挚爱都不能选择的封建皇室,做那巩固皇权的笼中工具?您和我娘不能相守,难道不正是因为受这身份阶级所桎梏?您明明深受其害,为何到头来反而还加入其中,为其推波助澜呢?不论身份尊卑论能者,才是我们江湖儿女的初心不是吗?您此番之举,不也正违背了师公立下不与朝廷共事之规的遗志吗?!”
“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
纪无念气得破口大骂起来,绕着书案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像是不肯承认一般又开始摔东西。
玲珑只静静等着他宣泄怒火,看着他来来回回在案前反复踱步。
直到他气息渐渐归于平静,才转过身来,不满地指着玲珑甩手:
“你师公明明尚在人世,怎能说是遗志呢?!”
“额这……”
玲珑也自知用词不当,不过这好像不是重点吧?
到了这时,纪无念才仿佛泄了气一般,扶着书案坐了下来。
他仰头直望着阁顶出神,瘫坐在椅子上,似乎连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你说得对,玲珑。”
过了半晌,才见他轻叹着气,缓缓说着话。两眼看着自己案上这成沓的字帖和墨笔,抬手随意翻看着。
这么多年,他又何曾放下……
明明自己根本无心文墨,却怎么也无法跨过那道坎。
不论是文采还是音律,他通通不曾开窍,自己唯一的长处便是这一身武艺。尽管于江湖上已是叱咤风云,可对那些人而言,却是嗤之以鼻。
仅仅因为他是平贱之身。
他只能将错归咎于自己的不足、自己的出身。
可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他真的错了,错在他以为错的是自己。
原来错的根本就是这个世道!
“没错……你母亲虽然贵为公主,但一生都将被困在那个叫皇室的囚笼里。不会有自由,更不能有自我,她只能成为一个为巩固皇权献出一切的工具……你比她幸运的多。”
说着,他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眼中渐渐失神,似乎沉浸在了困住他多年的反复梦呓里。
玲珑又有些鼻酸,看她爹这个样子,实在难以想象这么多年,在她不知道的那一面,他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我曾认为你就该配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但我却忽略了,这不一定就是你想要的。你母亲留给你最宝贵的东西,便是这份自由。她亲手将这份选择人生的自由交给了你,我确实不应该拿走它。”
待纪无念再次直起身子,他才算想清楚了。作为皇室长公主,她不愿将自己亲生女儿留在宫中的真正原因。
原来她早就深深苦于这层身份桎梏,不愿女儿也与她一同做这笼中燕雀。
玲珑哽了半天喉咙,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谢谢爹……”
纪无念说完便转眼看向了地上的池连尽,他已经能用手肘稍微撑起些身子,正捂着胸口咳血。
“玲珑,你去看看刘师弟来了没。”
“好!”
玲珑点了点头就快步出了携云阁。
纪无念见她走远,冲池连尽压低了声音。
“你当真什么都没想做?那为何还要喝下她给的温香玉?”
池连尽闻声便艰难地用手撑起上半身,尽量规整地伏在地上行礼。
“……她……第一次……煮汤给我……”
玲珑急急忙忙带着刘珩阳进了阁内,随在她身后的还有江佑鉴。
老江见到地上一身血的池连尽,痛心疾首着呼道:
“这这这……师兄,这人怎么给打成这样了……”
玲珑忙请着刘珩阳过去:“刘师叔,您快帮忙看看,我爹下手有些重,打了八十脊杖……”
刘珩阳一听也是头皮发麻,纪无念对自己的亲传徒弟可真是下得去手。
于是一边摇着头一边拿出自己包里的银针,携云阁弟子来请他的时候就说明了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