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缎君衡实在是太敬业了。
我是指他执掌中阴界阴魂事务这件事上,简直过分有存在感。从回到王宫开始,每日矜矜业业,没有停止过询问相关业务,不但主动处理上报过来的事情,还得寸进尺,主动派人去催其余四个控灵家族,询问最近是否有阴魂闹事。
一时间,中阴界上下人人看到他都要绕路走,生怕被他抓住搭话。
连带着作为王的我都被他骚扰得够呛,一时间中阴界上下都知晓了目前后位事务由缎君衡处理的事情。
就这么高强度工作,他居然还未落下帝师的课程,我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不胜其烦、怨气满腹、怒火烧尽九重天啦!
“缎君衡!”我一拍桌子,对孜孜不倦绕着我念念叨叨的缎君衡怒目直视:“报告放到一边我等会看,你这么闲坐到一旁喝茶,别打扰我工作。”
真的有够烦,报告放着又不会跑,非要我现在听他念行动后的文书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作为王我的工作效率还没提高,没办法一心二用咩。
话说回来,缎君衡到底哪来的精力,一个人打两份工竟绰绰有余,丝毫不见疲色。
缎君衡闻言瞬间换上一副哀怨的面孔,文书报告放置一旁,搬过椅子坐到我书桌前面的位置趴着,抱怨说:“王都看了一下午折子了。”
你是什么没有人陪着就会抑郁的狐狸吗?还有,我工作效率没有你高真是抱歉了哦。
我抄起旁边批完的折子,轻轻敲一下他的头,小小发了一下脾气。
“前些日子让你去调查红潮的事情,调查的如何?”我问。
“这嘛……”缎君衡揉揉并不觉得多痛的额头,拖长声音说:“交给十九处理了。”
我若有所思看他一眼,知晓他大概在红潮里面发现了什么。
当下没多询问,只是淡淡开口。
“注意分寸。”
缎君衡摆出一副有他万事安心的模样,似模似样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安啦,吾做事你放心。”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一言不合就开始翻旧账:“安心?你忘了你上次——”
“咳咳咳。”缎君衡连忙打断,不让我说出他差点害我洗碗还债的旧事,加重语气开口:“那是意外,意外。”
不好说,我一直怀疑他可能是故意的,只是我没证据。
我和缎君衡相处的时候,六独天缺向来不会在场,毕竟我不是宙王,没有那么重的疑心,每天闲着没事干就担心会不会有人暗杀。是以他大多数都在殿外站岗,任由我和缎君衡谈论国家大事。
当然,大多数时候的内容是和国家大事没什么关系,纯粹就是缎君衡单方面骚扰我。
真是,再这么下去,我到晚饭时间都看不完这些折子,到时候他又有理由赖着在我这里吃晚饭。
眼看缎君衡又要开口吵个没完,我下意识就抓起一旁的糕饼,往他嘴里随意一塞,眼睛都不抬的说:“一旁呆着少烦我。”
塞糕点的时候碰到了他的唇,我感到指尖一阵温软,内心却没有多大反应。
不过是人的皮肤,没什么大不了。
也恍然不觉这样的动作在旁人面前到底是有多暧昧。
正欲入门的月藏锋见状,默默地退了出去,和站在门外的六独天缺相视一眼。
——还好两人口风都很严,不然就殿内的画面,谣言怕是早就飞满中阴界。
我塞完糕点就懒得搭理缎君衡,拿起毛笔开始处理剩下的折子。
等我处理完,才发现一旁总是咋咋呼呼吵个没完的缎君衡竟然都没再开口说话。
殿内的光线很充足,通过琉璃窗落下的淡金色光芒静静流淌在缎君衡发间肩头,朦朦胧胧,如水晕一般在他身上散开小小的光圈,徒增细水流长的静谧美感。
缎君衡不开口说话时,他那堪称风流俊秀的五官便格外突出,神情貌俊,襟韵脱俗。此时手捧着一块缺了一口的糕点眼帘微垂,怔怔地出着神,不知在想什么的模样,光看却觉得好一副晨下美人的画面。
有那么好吃?
好吃到都出神了。
我捻起一块糕点尝了尝,根据我的口味放了点芝麻,但吃起来只是很普通的香味,并没有什么让人惊艳的地方。
撑着脸颊一边吃,一边看缎君衡发呆。
神游不知几许的缎君衡总算察觉到一旁观察的目光,回过神来,抬起的眼帘正好对上我的视线,忽而一怔。
他看起来有些慌张,动作迟滞片刻,快速收起手上糕点,“怎么盯着吾不说话?”
“看你什么时候回神。”我吃完最后一口,拍拍手上的碎屑:“你喜欢吃这糕点?”
我视线平静的打量他,目光慢慢落到他嘴角沾了芝麻的位置,黑黑的一个小点,像颗痣般点缀出皮肤的白皙,连带着那张唇都一同落入眼底,想着他唇色看起来好丰润。
缎君衡被逐渐凝神的目光触动,觉得对方视线落处似乎有温度,烫得让人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吾的脸上有什么吗?”缎君衡自知自那日夜晚后,他对待眼前的人心态不如当初那般单纯,甚至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绮念。现下情境只有两人独处,对方这般态度,莫非是……他抿了抿唇,用手挡在唇角前轻咳一声,“王沉默不语的反应,可是让臣有几分心慌。”
我自然不知道缎君衡心里在想什么。
看他不太自然的样子,我从容的收回目光,习惯接话:“心慌什么,难不成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事情?”
缎君衡一愣:“什么事情?”
今天他怎么回事?宕机了吗?说话越发古怪。
我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不去想他到底哪根筋没搭对,指向他唇角说:“你嘴角沾了芝麻。”
心情大起大落,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缎君衡忙擦擦嘴角,将嘴角的芝麻擦掉,语气带了几分熟稔的抱怨,好似我们关系有多么亲近一样:“王怎么不早说。”
“我有用眼神暗示。”我摊开手,非常无辜。
他闻言眼神更哀怨了,瞅了我一眼又一眼,叹气道:“谁能猜到王的心思呀。”
我把手伸到他面前,撩开衣袖。
缎君衡不解,只看着眼前白皙细嫩的皮肤,心思莫名再次浮动。
“看到了吗?”我问他。
缎君衡低眼瞧了又瞧,没瞧出什么。
“看到什么?”他略有磕巴的发问。
我叹了一口气,收回手,袖子自然遮挡皮肤:“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缎君衡你说话能不能正常点。”
缎君衡一下子心如止水:“哦。”
他哪里不正常!哪里有不正常的地方!明明就是王的举止太暧昧!
他在内心大声呼喊,可眼前的人一点都听不到,甚至听不明白。
缎君衡委屈,缎君衡不说,缎君衡恨恨地吃糕点。
又是哪里不对劲?算了,看他这么喜欢这叠糕点,都给他吃好了。
我把手头的糕点推到他面前,开始说起正事:“我听闻缉仲回来了。”
鬼师缉仲,是现今五大控灵者之缉氏当家,三度出入门庭。而在宙王为政时,以理念与王不同挂冠而去,此后数年不闻消息,未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甚至回到了缉氏一族。
这事原本缎君衡正打算说,没想到王城消息更快,想来是其他控灵家族传来的讯息。
缉仲与孤城不危交情深厚,可他如今愿意回到王城任职,已经证明了某些事情。
——王位已稳。
缎君衡收起游乐的态度,正色道:“鬼师个性古怪,却才能出众,不失为肱股。”
连缎君衡都说这人个性古怪,大概是真的不太好相处,但我用人不在乎这些,只要对中阴界有用,个性什么的……嘶,反正不会比缎君衡更难搞就是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便将任令发下,让他负责训练缉氏一族教学新生的工作。”五大控灵家族各有其业,总不会嫌有用的人少,我点头道:“如今两道通径封印,苦境方面可有消息。”
这是缎君衡之前要求的事情,说我刚登位的消息不能传出,让我封住苦境来中阴界的通道。
说起来这事也算宙王留下的烂摊子之一。
当初佛厉大战,楼至韦驮本欲用先天五太之气所成的剑斩杀天之厉,却因太极之气始终无法化育,导致楼至韦驮以四剑所组的天竞鏖锋的局中功败垂成。后来在宙王的筹谋下,他与中阴界达成交易。
在这之前,中阴界就以帮忙缓和半日红潮为条件,出借太初剑者,后来更同意天之佛将天之厉封印在中阴界。
天厉封印后不久,天佛忽然出现,将才出生的魔皇送来中阴界,要求在交易中追加一事,即灭杀此子。而当时罪墙虽造,但半日红潮还没全进入苦境,宙王便同意了此事,不过宙王却没履行和天之佛的约定,反而把婴儿当成是未来与天之佛周旋的筹码,转交给缎君衡处理。
后来嘛……兜兜转转变成了缎君衡的养子之一。
平时就能看出来,其实缎君衡还挺喜欢小孩,偶尔和他出行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对小孩子态度特别和颜悦色。
要不是他的经济情况一直很抱歉,我怀疑他收养的小孩肯定不止三个。
这就是所谓的天生奶爸圣体吧。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
说回正题。
由于这前面因果,导致中阴界和天佛原乡的关系有点微妙。考虑到我方登大位,政局尚不稳定,又担忧有心人会借苦境之人的手在中阴界内兴起不必要的风浪。为此,缎君衡建议先斩断两境通道,待政局稳定下来再说。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背地里他不能说完全没有自己的私心。
一开始我便注意到了,虽说王室双极功体极难练成,数代王血中,只有我和孤城不凡成功。但要平衡地气,却不一定要登上王位,唯一的可能性是缎君衡想借着王座上的人的手做些什么。
比如——复生魔皇。
那么何人为王这一点就尤为重要。
孤城不危心计不下于大哥宙王,而灵儿太小,双极功体未成,便没有足够的权威压制众臣。且他身后还有缯氏一族,缎君衡想要做什么手脚,都要顾忌到缯翬翟的态度。
最后一个选项,则是对王位毫无兴趣的我。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退路的豪赌,幸运的是,缎君衡这次没有赌输。
我确实知晓他的打算,也信任他有足够的能力将这一切处理妥善,愿意放权给他。
呃……反正魔皇复生是苦境需要头痛的事情,关我一个呆在中阴界打工的王什么事?
缎君衡是听不到我内心的想法的,他正经起来汇报事情的模样意外的可靠,可惜这个样子存在的时间不太长,大多数时候都能把我气得半死。
“目前尚无动静,想来消息未外泄。”
我点点头,“劳你费心。”
果不其然,这付可靠的模样没有维持过一炷香。下一秒,他画风一转,趴在桌子上宛如一摊化掉的狐狸,占据我桌子半壁江山,“王动动嘴,吾可是跑断了腿,一句费心就想打发吾……吾是这么廉价的人吗?”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而且整个人趴在桌子上真的很占地方,尤其是这个大只狐狸。
大夏天穿这么多不热?我嫌弃地推开他几乎要盖到我身上的衣服,想了一会道:“你想要什么?”
缎君衡闻言半直起身子,颇有些怀疑地打量我:“王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我啧了一声。
好说话不行,不好说话也不行,真的是惯的。
“不要就算。”我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开始赶人:“到你下值时间了,快离开。”
缎君衡立马扒住桌子不放,语气埋怨,大声嚷嚷的控诉:“王怎可对吾始乱终弃!”
“……够了,我读书少不代表我没文化,始乱终弃能这样用?”真是好烦好粘人,简直比噎死宙王的糍粑更致命,我扶着额头,只觉得头痛,“再演我就打你了。”
我本来不是个很暴力的人,都是缎君衡逼我以武服人。
心好累,想换个帝师。
缎君衡爬起来了,用手摸摸下巴,“唉,王啊王,除了打吾,你就找不出其他善待吾的方式吗?”
我看他一眼,“扣你荤菜,扣你工资,把你关在家中不准出门,你可以选择一个。”
“吾选最后一个,被王关在殿中。”他笑嘻嘻地回。
我无语:“那是折磨你还是折磨我。”
“有吾这名美人在侧,不该是享受?”他仍是如此的厚脸皮,说到美人的时候,还颇为自恋地理理根本不存在的刘海,把脸凑到我面前。
我抬手推开,顺便狠狠弹他的额头:“我说了,再提那本书我就把你推进水里。”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就一本书竟然让他来来回回的调侃,早知道当年就把那本著作毁尸灭迹。
缎君衡捂着被弹痛的额头,看我一眼,竟露出扼腕的神色:“王真是不解风情。”
解谁的风情?你的?我看还是免了,不想惹麻烦上身。
“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蹭晚饭。”看穿了他的盘算,我叹一口气:“想留就留吧,何必绕一个圈子。”
是说缎君衡经济真的那么困难?连晚饭都吃不起,每日都想方设法死赖在这里。
我是不是该给他发点工资。
嗯,回头和户部打声招呼,给他支点银钱,免得真的饿死,丢的还是我的脸。
虽说这是他的目的之一,不过怎么就有点微妙的不开心。
他双手支在桌上,捧脸看我,“王一起?”
“嗯。”我起身示意他跟上,“你方才不是想要奖赏,以后我准你留下用晚饭,走吧。”
缎君衡闻言总算露出满意的笑容,起身跟在我身边,没大没小地搭住我的肩膀:“吾要餐餐有鸡腿。”
我捏着他的手背挪开,大热天的不要靠着我,虽然功体在身并不会觉得热,但我看着热:“少得寸进尺。”
“好行简,乖行简,就从了吾吧~”他死皮赖脸。
我果断:“不要。”
缎君衡撞撞我肩膀:“对吾何必这般无情。”
你什么人自己没点数?
我冷酷无情再次掀开他:“对你有情才是恐怖故事。”
真·恐怖故事。
我连想都不敢想。
缎君衡跟在我身旁欲言又止,最后化作幽幽一叹。
任重而道远啊。
2.
缎君衡的工作热情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在宫内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印在他手上之后,他才逐渐消停下来。
我的耳朵都快被磨出茧子,尤其是其他大臣总是用一种想说又不敢提的眼神看我,最终委婉地劝我。
大意基本是“管管缎君衡,他快把别人卷死了”或者“王是否有意缎氏族长”
大夏天的说这个恐怖故事,就算是我都会背部发寒。
不过多亏缎君衡对此事非常热衷,中阴界上下对阴魂的处理效率大为上升。
被众人烦到这个地步,缎君衡要说不说,属实是个人才。
烦人的才能无人可及。
我当然否认‘属意缎君衡’的这个谣言,不过是想减少点工作量,还不至于要成婚的地步。
可是这个口一开,有些事儿精闻着味就上来了,追问我成婚的事情,无非是说国不可无后。
话说你们是不是忘了我大哥还有个儿子?
本来就是临时工,还想我转正,想都不要想。
当然,关于我放权给缎君衡的事情,朝内并非全无意见,自有人觉得他既为帝师,再掌后印,加非次之荣,实在恩宠太过。又疑他上惑圣聪,非人臣所宜,愿我防察。
对这番论调我向来当耳边风,说多了我干脆收拾东西,一副我走了,这破工作谁爱做谁做的态度。
真当我很喜欢这个王位不成?
时隔多日,众臣总算又想起目前的王对王位毫无留恋,根本就是被迫上任的事实,一时也不敢在我面前谈起此事。
——想宠就宠吧,总好过离国出走。
大臣眼里写满这句话。
我:……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和缎君衡真的半点关系没有,单纯是觉得他好用。
算了,真计较这些就输了。
今日也很想退休却因为没人接手中阴界而不得不继续工作的我愤恨无比地批折子。
折子批到一半,我忽然觉得今天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嗯……
是哪里不对?
茶水的温度不对?今天阳光的角度不对?折子的数量不太对?
好奇怪啊,这莫名的违和感到底是哪里来?让我总有种不太得劲的感觉。
一个上午,我都因这奇怪的感觉而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负责伺候的宫女迈着摇曳动人的步伐进来,悄声提醒我用餐时间到了。
“孤知晓了。”我放下折子起身,双手抬起伸了个懒腰,随口唤了一句:“走吧,缎君衡。”
无人应声。
唯有宫女小心地抬头,视线扫过殿内一圈,轻声说:“帝师今日未来。”
声音落下,空旷宫殿泛起淡淡回声,随着从窗内蔓延入的秋风,轻缓拖曳四周垂下的纱帐。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缎君衡这几日请假了来着。
怪不得觉得今日这般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