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习惯用餐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一下子回到独自用餐的日常,居然会觉得不习惯,甚至出现连胃口都略微消退的情况来。
思及此,我不由得露出了惊悚的神色。
完了,难不成我变成了什么,没有缎君衡在旁边吵闹就受不了的受虐体质吗?
缎君衡,恐怖如斯!
见我愣在原地没有出声,宫女再次开口:“王?”
我回过神,挥挥手说:“你下去吧。”
“是。”她曲身就准备离开。
“等等。”
侍女停下脚步,抬首投以疑惑的视线。
我皱着眉,一会觉得问缎君衡什么时候消假就输了,回头指不定被他怎么嘲笑是不是想念他;一会又担心他该不会独自一人在家里搞出了什么麻烦,才迟迟不来上值。
纠结再三,我还是下了决定,“去准备一些补身的药材,孤稍后要用。”
“是。”宫女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想笑又不敢笑,轻掩嘴唇退了出去。
独留我略起恼羞成怒的情绪,想着要是让我发现缎君衡请假在家摸鱼他就完蛋了!
*
东西是准备了,但要以怎样的借口上门又成了一个问题。
在宫中又磨蹭了三天,终于在日色将西的时刻,我憋着一口气迈出宫门。
只是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我又开始纠结,纠结自己上门会不会被缎君衡取笑。
拎着药包在门前左绕一圈,右绕一圈,绕得周边居民都以为我是来踩点的小偷,还偷偷叫了巡逻的士兵来指认我。
当然,他指认不会成功。
反而把巡逻的领头吓了一跳,连连问我有什么可以让他效劳之处。
我:……
打发走巡逻的头领,我想着这么下去不行,指不定第二天朝中就传出了莫名谣言。于是我绕着缎君衡居处一个走了半圈,直走到角落不显眼的地方,一跃而上攀上墙头。
霜风乍寒,斜阳渐渐向西边沉下去,浸夜夕阳将院中景色晕染成一片橘红,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明灭点点,折射在飘荡柳丝上,摇曳换几许情抚。
院落里,人间暮色四合,缎君衡沐浴在如酒一般的余晖之中;池塘边,阵阵微风吹来,细柳在空中飞舞,来回擦过我的眉眼。
久久凝望。
蹲在墙头不上不下的我。
抿着唇角想笑又不敢笑的缎君衡。
我果断翻了个白眼,拎着药包扭头就要跑。
“王今日好兴致。”蹲在这里半天为了逮人的缎君衡,怎么可能放过好不容易送上门的礼物,他轻咳一声笑道:“这莫不就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自重。”眼看逃不掉,我干脆回过身跳下墙头,走到他旁边仔细观察:“你灵力耗损不少。”
“咳咳,是啊。”缎君衡平日里本来穿的就厚,现下居然还披了一件外衣,看起来毛绒绒加倍。他好整以暇地任我观察,取笑道:“再次见王爬墙,倒是让吾怀念非常。”
就知道会被他调侃,我啧了一声,警告道:“我不介意让你伤上加伤。”
“哎呀,可饶过吾吧。”缎君衡瞧见我手上拎了东西,了然道:“来看望吾?”
“嗯。”都被抓了个现行,否认也没意义,我点头把东西交给他:“看你无事,我先离开了。”
缎君衡却没接过,反而把手藏在外衣里,笑眯眯说:“难得来一次,何必匆匆离开,留下来与吾一同用饭如何。”
不如何。
但仔细说起来,确实有点想念魅生的手艺。
绝对不是想和缎君衡一起吃饭。
我不发一言,背着手率先走在他面前,往院内走去。
看我默认的态度,缎君衡脸上笑意更胜,快走两步跟上我:“好行简,等等吾。”
谁是你的好行简?我斜眼瞪他。
可惜缎君衡脸皮太厚,这眼神杀对他毫无作用不说,他甚至得寸进尺地往我身上靠,原本藏在外衣下的手更贼溜溜地摸到我肩膀上,骤重的体型,压得我一个趔趄。
“吾受伤走不动。”他理直气壮的辩解。
我冷笑一声:“要不要我把你的脚剁了,以后好名正言顺的当个废人。”
天天就知道往我身上靠,不知道他好大一只,体重感人吗?
迟早被他压得矮一寸。
缎君衡根本没在怕,反而拖长了声音,佯装唉叹一口气:“那就只好劳你照顾吾下半生。”
我嫌弃的看着他,一双眼睛写满‘不要’。
接而无情的甩开他手臂,快走几步远离粘人狐狸。
“等等吾——”缎君衡在后面走着走着,忽然咳出几声,似乎一下子就变得虚弱起来。
我脚步一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回身走到他身边,不情愿地伸出手扶向他腰背:“我上辈子肯定欠你什么。”
不然怎么会在这辈子吃上名为‘缎君衡’的苦。
“你果然还是心疼吾。”缎君衡嘴角明显挂着算计的笑容,狐里狐气地把脑袋搁在我头上,连被我发间的簪子刺到也不动弹,“吾的好行简。”
我啧了一声。
“再废话两句我把你丢进水里。”
都说了,谁是他的好行简。
缎君衡立马闭嘴,头在我发间用力蹭了蹭,满足地笑出声。
我:……好烦,好想退休。
魅生看到我出现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而看到一把年纪还赖在我身上的缎君衡的时候,脸上就剩下了无语。
看吧,连你义女都觉得你不要脸,祸害中阴界的现任王,你名义上的学生。
用完饭后,我把从宫里带出来的药材交给魅生,让她炖好给缎君衡喝下。
原本还一脸笑容的缎君衡,突闻晴天霹雳,弯起的嘴角都不由得下滑一个弧度,看着我的脸色小心试探:“其实吾好很多了。”
你竟然也有怕的东西啊?
本来打算用完餐就走的我改了主意,稳稳坐在椅子上,甚至拿起茶杯喝水,一点都不给他面子,直接翻旧账,“我记得……方才不是有人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是啊。”缎君衡看我似乎不打算改变主意的样子,便咳了咳,假若无其事地认真胡说:“可吾一想起王愿意翻墙来见吾,吾大受感动之下,伤势瞬间好了大半。”
“正巧。”我意味深长地扫过缎君衡的脸,表情无比严肃:“我带的是补药,有事治病,无事强身,缎卿可不要辜负我一番好意。”
缎君衡:……
完了,王学坏了。
“一定要喝吗?”缎君衡嘴角再次下滑。
我巍然不动:“一定要喝。”
尤嫌话语的分量不够,我更加重语气坏心眼的补充:“这是王令。”
呵,让你非得推我坐这个王位。
也该让你尝尝来自王的苦头。
糟糕,他根本说不过。
眼看着魅生脚步声越来越近,缎君衡内心不禁打起小九九,算盘珠子拨得哒啦疯响——不行!虽说是王特意带来的探病礼物,可他真的丁点都不喜欢喝药,他一定要想办法救救自己。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决定豁出去了。
缎君衡决意抛弃仅存的脸面,双手搭在脸颊上扭捏了一下,语气羞涩,用眼角扫我一眼又一眼,“如果王愿意喂吾的话……”
寂静。
死水一般的寂静。
魅生站在门口,首次失去优秀员工的表情管理,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来。
我想我的表情应该没比魅生好多少,死死捏住了自己的大腿,才没让自己起身疯狂后退,远离这个为了不喝药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的缎君衡。
自重啊缎君衡!
我到底是走了什么霉运才会摊上这个老师?
不行,我都被他恶心到了,怎么能轻易放过这个大狐狸。
来啊,互相伤害啊,谁怕谁!
我咬着牙,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朝魅生伸出手:“既然这是缎卿的愿望,孤怎能拒绝?魅生,将药给我。”
“我一定会,好、好、喂、缎、卿、服、药!”
魅生脸上写满‘你自求多福’,接着把碗塞到我手上,整个人消失当场,再也不想看这诡谲画面。
我刚接过碗,就闻到一股苦涩至极的药味,滚烫的,顺着烟雾缓缓浮起。
一想到缎君衡等会喝这个药有多痛苦,我不禁露出温柔万分的微笑,用勺子搅了搅汤药,温声道:“缎君衡,你坐啊。”
看我怎么一勺勺喂你喝药。
缎君衡没想到都豁出去到这种地步,竟还是逃不掉。他哭丧着一张脸坐到我面前,看眼前仿佛散发着死亡之气的药,脸色都灰了,“……一定要玩这么大吗?”
“一定要玩这么大。”我都豁出去了,绝对不能让缎君衡逃掉。
缎君衡眼见逃不掉,只好苦哈哈地吞下自己酿造的苦果。
我舀起一勺吹了吹热气,伸到缎君衡嘴边:“张口。”
他愁眉苦脸地瞥我一眼,竟没再挣扎,乖乖地喝了下去,然后露出了狐狸被踩了尾巴一样的表情,“唔——真苦。”
“苦就对了,苦口良药。”我忍着笑宽慰他,又舀起一勺,吹散热气:“又不是小孩子,讳疾忌医不是好习惯。”
“放着自己也会恢复,好苦——”缎君衡被苦到整张脸都快皱到一起,再也没有以往风流俊秀的缎氏族长的姿仪。
真是看不下去。
我把碗交到他手中,说:“不闹你了,自己喝完。”
缎君衡有些意外,其实被人照顾的感觉不错,就是喝的不是药就更好了。
他也不啰嗦,仰首一饮而尽。
我看他真的将药喝完,从袖中掏出包好的帕子,打开捻出一颗蜜饯,塞到他嘴里。
“嗯?”缎君衡含着蜜饯,总算笑了开来:“王还是舍不得吾吃苦。”
什么叫吃苦。
就他方才恶心人的语气,到底是谁在吃苦。
没好气地把蜜饯也塞到他手上,我站起身:“夜深,我该回宫了。”
他捧着蜜饯,坐在原地笑眯眯,眼角弧度弯起似狐狸,“难得出宫,王这就回去了?不多留片刻?”
“嗯。”本就是抽空出来,今日的折子都没看完,当然要赶着时间回去。我回头看他,语气平静:“你好好休养,我有空再来看你。”
闻言,缎君衡眉头轻轻一跳,语调调侃,“哈,吾会让魅生好好清扫围墙。”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好似我是什么翻墙窥花的登徒子。
明明什么花都没有,不过就一只胖到毛绒绒的狐狸。
我脸色有些不自然,啧了一声:“我下次走门。”
缎君衡憋笑:“门也会扫。”
皮的你。
我翻了个白眼,不是很想搭理他,抬脚就往外疾走。
当脚步快要跨出大门,我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带着笑意和试探的声音,因为压低了声调,显得格外低沉温柔。
“吾能不能认为,你因想念吾而来。”
我一愣。
这真不像是缎君衡会说的话。
迎面吹来的风带来水面上的雾气,月色如同一道帷幕,环绕在我与他相隔的距离中。
远处起伏不绝的虫响消失了。留下的是静谧的夜色,门外摇晃不停的枝头,簌簌落下无数花叶。
这才发现,他其实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明明是很锐利的弧度,笑起来的时候却总是带着一种别样的温和,飘逸绝尘,会让落入他双眼的人不自觉沉下心气,变得安心起来。
“只是不习惯。”我说。
只是一时还不习惯没有他陪在我身边的时间。
说完,我顿时感觉浑身不对劲,立马化光消失原地,留下徒挽一手流光的缎君衡。
许久,只见一修长白皙的手捻起帕中蜜饯,往嘴里塞去,他心情很好地在房间哼着小调。
魅生从旁边探出头来,煞风景的说:“王方才的脸色很不好,是终于受不了灵狩大人,愤而离去了吗?”
这可不好。
毕竟——月光族缎君衡的工资全靠烜王发放啊。
她沉重的想。
“恰恰相反。”缎君衡撑着脸颊,蜜饯在皮肤下鼓出一个小小的包来。偏生他此刻笑得如同偷吃了什么好东西的狐狸,猛地一看就觉得他肯定在心里酿着什么坏心眼。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解释什么,闷闷地笑出声来,“行简口是心非的样子真可爱啊。”
魅生拒绝读懂他言下之意,更不敢去想这句话代表的意思。她面无表情合上窗,彻底隔绝缎君衡那副诡异的表情。
“早点睡。”梦里什么都有。
3.
缎君衡第二日早早就来宫中上值。
我刚起床换好衣服,一踏出寝宫大门,一抬眼便看到站在树下的,毛绒绒的缎君衡。
我:……
那药效果这么好吗?一碗下去就从走路都要扶的虚弱帝师变成今日这个油光水滑到整个人都在发亮的缎君衡?
看起来毛绒绒但是脚步轻快的缎三千一个闪身到我面前,起落间,腕间水袖轻轻擦过我手背,“惊异吗?震撼吗?记住吾如斯俊美的脸孔……”
没等他说完,我一巴掌盖在他额头,把越来越没有距离感的狐狸推开。
“少抄袭兵燹的台词,小心他告你窃取专利。”
看来是真的恢复了,都有心情耍宝。
“王真是没有幽默感。”他嘁了一声,拉下我的手腕,拽着我往前走:“吾还没吃过宫中的早餐。”
我:……
吃吃吃,天天就惦记着我的小厨房,要不要看你这个月胖了几斤?
我果断抽回手,不给他一点机会地收进袖内,问:“红潮的事情解决了?”
“王是说不孝子的残魂吗?吾已经得到手了。”
他之前耗损灵力果然是为了质辛的事情,只是见他反应,应当没有复生成功,否则我应该听到了魔皇的消息。
在我思考时,他犹然不死心的试图往我身上黏。
我曲臂支开他,被他烦的不得了:“别靠着我,很热。”
缎君衡根本不听人话,一脸无辜的靠过来:“这是秋天。”
“孤说热就热。”少反驳我,我说了算,“你今日怎么来了?”
他抿起嘴唇,露出过分狡猾的笑容:“吾不是……见王想念吾想念到翻墙亦要见吾,这才迫不及待地来见王吗?”
我:……
就知道黑历史落在他手头,肯定会被拿来当段子时时开玩笑。
“我没有想念你!”我加重语气解释。
他态度敷衍的连连点头,“嗯嗯,所以王翻墙头是……”
“缎君衡!”
“吾在~”
我气急败坏,以权压人,“不许再提翻墙的事情!这是王令!”
他根本没在怕,捏起手指在嘴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姿势,笑嘻嘻的说:“吾会好好记在心里。”
这家伙,果然烦人的很。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宫殿的走廊再次传来惊天动地的响声。
远处正准备上朝的大臣们相视一眼,视线却是颇为欣慰。
——中阴界好事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