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雀七岁那年,颜如故在西疆日落山栖霞湖边建了竹屋,焱岚白日里会带着小焱雀漫山捕猎,砍柴,下湖抓虾摸鱼,也会在湖边教她习剑,日落山人迹罕至,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惬意安然,直到那日,颜如故抱恙,焱岚忙着寻药,不防备与跟在身后的小焱雀走散了,小焱雀哭哭啼啼的在密林里越走越深,在一处深山溪涧旁,小焱雀捡到一个昏厥的少年,善良的小焱雀喂水给他,他才悠悠转醒,醒来虽气弱,却仍是凶神恶煞的把小焱雀吓哭了好几次,少年威吓小焱雀,说自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来人间讨债,被鬼差发现了打成重伤晕厥在此,如果小焱雀暴露自己的行踪,就要带她一家一起下十八层地狱,未经世事的小焱雀唯唯诺诺的听他命行事,为避蛇虫便扶着少年躲入溪涧不远处的一处洞穴,还给少年摘来野果饱腹,少年才罢休,问了小焱雀许多,小焱雀知无不言,直到洞穴外传来焱岚的呼唤,少年道:“看在你今日对我言听计从的份上,你回去吧,我不抓你下地狱了,只是回去了莫要多嘴,不然我还要来找你”。
小焱雀被焱岚领回家后,只说自己在林间太过害怕所以藏到洞中,绝口不提少年的事,但一直心神不宁,总担心洞穴里动弹不得的小哥哥会不会饿肚子,吃晚饭时还偷摸藏了一个红薯和一只鸡腿,用小竹篓装了,打定主意等夜深了偷摸着给小哥哥送去,真到了夜深时,她悄悄拉开家门,却见林间浮起无数阴诡的火焰,她还来不来“哇哇”大哭,就被焱岚一把捂住了嘴。
那夜,栖霞湖旁一场浴血厮杀,百余黑衣人围攻一家三口,还放火烧了竹屋,火焰冲天,几乎映亮了半壁天空,小焱雀一直被颜如故护在身后,一双明眸映着冲天的火光,在打斗的间隙间,小焱雀被一把揪住了后颈,只听揪住她的那人冷声喝道:“别动,动就拧断你的脖子”,那声音赫然便是白日里那重伤的少年。
情急之下,焱岚拽着颜如故跃入湖中,少年冲湖面大喊:“不想她死,日出之前到山间溪涧旁的洞穴来”。
少年拽着小焱雀跌跌撞撞的回到白日所在的洞穴,把她一把推进洞穴中时,小焱雀一直护在怀中的小竹篓跌在地上,滚出一个红薯和一只鸡腿,少年本要威言恐吓,却不由得一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此时洞外传来一声呼唤,那声音低弱怯懦,少年听见后不由地脸色一变,一边嘴里念叨道:“不是叫你在山外客栈等着,不要跟着来”,一边走出洞外。
片刻后,少年从洞穴外返回,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身上戾气一扫而光,神情惊惶,目光在本就不大的洞穴内来回扫视,最后落在瑟缩成一团的小焱雀身上,少年稳定住心神,试探着凑近她,试探着问:“小妹妹,你冷吗?”
小焱雀抬起头,仍是止不住的颤抖,少年立马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小焱雀害怕他靠近,他便离她远远的,又忍不住担心的朝她张望,二人目光相接时,小焱雀感到一阵暖意,低声怯懦的问:“小哥哥,你到底……是人是鬼?”
少年听她问话,不由地“扑哧”一声笑了,“我当然是人”。
小焱雀摇头,“你白日里跟我说你是恶鬼,要我乖乖听话,否则就带我一家下地狱”。
少年收敛了笑容,神色悲凉,道:“我……我吓唬你的,对不起”。
小焱雀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带人来和我娘亲还有大哥哥打架?为什么要烧我家的屋子,为什么要把我抓到这里来?我还怕你饿了,给你带了吃的”
少年咬着唇道:“对不起”。
洞穴中一阵沉默,阴冷的风穿出穿进,少年猛地打了个喷嚏,许是少年给的外袍温暖了女孩的身体,少年眼中的悔意消解了女孩的惊惧,小焱雀起身来,披着外袍靠近少年,在他身旁蹲下,低声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见洞穴深处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两个湿淋淋的人影如鬼魅而至,少年大惊之下将小焱雀一把抱在怀中,却被大力扯开,小焱雀惊叫一声后被迅速蒙住了双眼,只听见一声短促的呼嚎,就好像被捉住了以后一刀毙命的野兔,小焱雀被蒙着双眼抱起,耳旁是焱岚的声音,“小鸟儿,跟大哥哥走,别怕,他不会再伤害你了”。
“小哥哥,你那时将我抱入怀中,是想保护我,对不对?我要怎么跟我娘亲说呢,她杀错人了呀,她杀了一个无辜的人,你因我而死,我却在许多年后才知道真相,小哥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焱雀同那具少年的尸身以额相抵,眼泪顺着少年的脸颊滑落,少年仍是神色安详,朦胧的余光中,焱雀发觉房内正对着床榻的案几上的一面铜镜泛出幽蓝的光,一个人影在那光晕中浮现,光晕一瞬明暗,竟似镜中那人影想逃,焱雀红着眼扑到铜镜前大喊:“薛衍墨,出来见我”。
“祭月典那夜,在琳琅长街上用箭射穿我肩膀的是你,对不对?”
“风城那夜,你故意装作迷路引我同去,我昏迷后你与孟驰,江泠会合,第二天又故意自伤用先生来蒙蔽我,后来我怀疑你,你又巧舌如簧的欺骗于我,对不对?”
“客栈那晚,你故意弄晕苏一心,和婉莜演了一出戏给我看,就是为了让婉莜顺利带走掌事和公主,对不对?”
“你故意在我面前惨死,长公主也是被你杀害的,对不对?”
“你说话”。
“对”,镜中人影冷冷答道:“你说的都对,不止如此,柳氏父子的惨剧也是我一手策划,卢坤所为也是受我指使,风城那夜,孟驰同我说了卢坤同柳莹的关系,我回曙城当晚就以治伤的名义约见卢坤,利用了他的仇恨来达到除掉镇北将军的目的”。
“还有,空城那夜,抓了你的父母,把他们封进活死棺,用战鸽的血下血封咒的是我,让你们来余恨山庄送死的,也是我”。
焱雀披头散发,在那面泛着幽蓝光晕的铜镜前状若疯癫,“你到底有没有对我说过哪怕一句真话,有没有?”
镜中人影沉默了,焱雀此刻已无人样,像一只即将魂飞魄散的鬼一般瘫软坐倒,铜镜泛出的幽蓝光晕明明暗暗,映得她脸上的泪痕斑斑驳驳,良久,焱雀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哽咽道:“我想再见见他”。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镜中人影道:“你把鹤唳送给他,让他想起来他是已死之人,等于亲手杀了他”。
“死了?”,焱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喃喃道:“两次都因我而死?”
“不是两次”,镜中人影道:“第一次是因为我,因为那天白日山间无风,你走后我慌忙出山去布置人手,没有及时探查洞穴,不知那洞穴竟另有窄道通往别处,夜间挟持你到那,我也没料到他担心我安危会跟着进山来,我让他进洞穴同你呆在一起,自己在洞穴外严防死守,呵呵,听到他的痛呼我赶进来的时候,你娘亲正好把鹤唳从他胸口拔出来,那鲜血溅了满地,他连句话都没有来得及留下”。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焱雀起身,冲着铜镜道:“再见就是你死我活”,言罢向外走去,在她的双手搭在门框上,即将拉开门离去时,镜中人影开口道:“我爱你”。
焱雀没有一丝停顿犹豫的拉开门,苏一心一直守在门口,见她披头散发的出来,连忙为她拨开乱发,又用丝绢去擦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问:“见到他了吗?”
焱雀一口鲜血喷出,摇摇欲坠时被苏一心打横抱起,苏一心望了一眼房中仍泛着幽蓝光晕的铜镜,即便知道镜中那人是昔日授他圣贤之道,受过他崇敬叩拜的恩师,他的目光中仍凝聚起了浓重的杀意。
柳珘和战鸽在院落大厅里守着两具金棺,苏一心抱着焱雀回来时,柳珘赶忙上前,见焱雀唇边挂着血,急道:“不是说薛衍墨会隔着铜镜出现,这怎么还受了伤,他有这么大的本事隔着千万里从铜镜里伤人?”
苏一心小心翼翼的将焱雀放在凳上,摇头道:“不是,这是心伤”。
柳珘脑中响起谢箐的话,“少主同那位小郡主待在一处一夜未归,想来恐怕已有了肌肤之亲……”,又忆起当时薛赋惜唇角的伤和焱雀躲躲闪闪的表情,大惊失色道:“她和薛衍墨真的……”
“你别乱猜了”,焱雀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道:“没有的事”。
柳珘拍了拍胸口,庆幸道:“还好还好,还好你没有那么傻”。
苏一心问:“喝点水吗?”
焱雀点头,苏一心将她扶起,喂了她一些温水,焱雀自己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谢箐拎着食盒走入厅中,一边在桌案上布菜一边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伺候人,等吃饱了,我带你们离开这里,就算我报答你们救我出苦海,上岸咱们就两清了,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众人围着桌子坐下,战鸽道:“这岛上撤离得干干净净,我们如何离开?”
谢箐狡黠一笑,“山人自有妙计,别啰嗦了,赶紧吃吧”。
饱餐一顿后,众人恢复了气力,焱雀和柳珘换下了一身喜服,休整了一番后,谢箐道:“跟着我走吧,保管让你们安安稳稳的回到岸上去”。
原本空无一物的海滩边不知何时凭空出现了一艘渔船,那渔船不大,却很是洁净规整,驾船的是一个黝黑精壮的青年,谢箐上船后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一头扑入他怀中,红扑扑的脸颊磨蹭着他结实的胸膛,甜甜蜜蜜的喊着“陆郎”,青年也大大方方的将她揽在怀里,还低头在她颊边一吻,众人只好别过头去兀自天空海面的乱看一通,待一对鸳鸯亲昵完了,谢箐才引见道:“这是我的情郎,姓陆,单名一个平字,原本是给山庄供应新鲜海货的渔夫,不算山庄中人,前夜出事后,我就传信给他让他来迎我们,他对这片海域熟悉得很,保管能让你们安稳上岸”。
众人见过礼后,陆平尤自驾船去了,谢箐望着他的目光缠绵悱恻,渔船渐渐驶离孤岛,岛上宏伟的山庄也将逐渐成为了天地间的一处荒凉所在,柳珘和战鸽照旧不适应船身颠簸,在船舱内稳坐不动,焱雀倚着船舷眺望,苏一心如来时一般陪在她身旁,海鸟在二人头顶盘旋嘶鸣,天高海阔,云淡风轻。
江云在孤岛崖边眼见着那艘小船驶离,面无表情的反身走回山庄,走到最靠崖边的那处院落,推开那扇门,薛赋惜的尸身仍静静的躺在床榻上,面目安详,江云走到铜镜前,并指画过镜面,随着他手指的动作,铜镜又泛出幽蓝的光晕,镜中人影浮现,江云冲铜镜单膝下跪后将连日来发生的一切全盘托出,镜中人影默默聆听着,末了只吩咐了一句,“尽快同你的人马汇合,还有,谢箐必须死”。
铜镜恢复如常后,江云回头望着薛赋惜的尸身,喃喃道:“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