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澄定定地看着梅淮的后背,眼神呆滞,似发怔,又似抽离。
他的声量不大,但字字重如千斤,一口硕大的锅,就这样盖在她们头上,压得她几乎窒息,紧握的食盒随之颤抖不止。
雨后微凉,唯有女子的声音能抚慰人心:“一位女书商,出一卷女子词集,请一位女词人作序,就是沽名钓誉,有伤风化?那众多男书商,出万卷男子诗文集,万千男子洋洋洒洒写了数以万字的艳情诗,又假托女子之口作了上千篇闺怨词,又当何论?”
“无知妇人!”身前之人厉声驳斥道,“思妇诗与香草美人,皆发端于先秦,男子不过是以此言志罢了,女儿家胡乱填的词,怎可比拟。”
“男子有志向,女子就没有志向?就只能成为男子的附庸?”梅如霰毫不退让,“三哥素喜南北朝民歌,在接手玉林堂的第一年,便刊刻了集子,卷首即是《木兰诗》。近日旧曲新编,三哥一得空就去莲花棚看戏,今儿已是第四遭了。”
梅如霰扫了眼梅淮脚尖的泥土,笑道:“真可谓风雨无阻啊——三哥既如此喜欢这个故事,小妹斗胆敢问三哥:如何评价木兰代父从军之事?”
梅淮忽然被质问,一时哑言,迟迟未能开口。
但见梅如霰双目炯炯,静静地直视着他,令他无处遁藏。
梅淮在无声地压迫下,终于恼羞成怒,脱口而出:“木兰能替父从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尔等闺中妇人拿什么和她比,几首淫词艳曲吗?”
说完才觉有些过了,他偷偷扫了一眼身后之人,却见对方面无表情,只是盯着食盒发愣,这才暗暗放下心来。
“三哥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大义凛然啊——”梅如霰笑了,笑颜天真如孩童,“有人说,这个故事是杜撰的,我们姑且不论真假,亦不考成书年代。我只是好奇,这个女子从军的故事是怎样传下来的?缘何能流传至今,经久不衰?单凭那些没有话语权的女子们的口口相传吗?”
她顿了顿,继续道:“旁的疑问,三哥皆不必回我,我只想最后问一句:身为男子,在享受权利的同时,三哥是否也曾渴望过有人替自己担起家族的责任?”
梅淮心下一怔,彻底沉默。
“你们渴望有人能像木兰那样,替你们上阵杀敌,光耀门楣。但又希望对方能在功成之后,不贪慕名利,洗手归田。你们期望自家姐妹妻女皆有所成,能如木兰般替你们分忧解难,却又不愿让她们留下只言片语,哪怕只是一个名字。她们在家要从父,出嫁要从夫,夫死要从子。从始至终,唯独不能从心。
“今日这篇序文写与不写,都由不得三哥。你尽可以因此而反对我接手落鸿,也可以去族中告我的状。但我不会因为有人反对,就放弃自己认为正确的决定。你我年纪相仿,同时入学,同日开蒙,同读屈子。三哥聪慧,读得出‘香草美人’的深意。小妹愚钝,只识得‘余心所善,九死未悔’这一句,便以此为毕生所求。我感谢三哥昨夜愿意将无家可归的我接回府,愿意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站在我这一边。但我永远不会因为少了一个同盟而懊悔,更不会为讨某人的欢喜而违背本心。今日话已至此,我也不妨直说——我来府上,自始至终为的都是‘云岫’和‘柳澄’,而不是‘三哥’和‘三嫂’。
“你无权替她做决定,我也无权左右她的决定。她比你我,更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请将决定权归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