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天牢中,一身囚衣的宝引秀和手脚戴着铁镣靠坐在墙上,虽未受刑,却形容憔悴,面如死灰。她已经绝食整整两天了。
自从大夏江山易主,没藏掌权,她就隐隐料到这一天迟早要来。无论是她,还是她爷爷,都属于前朝逆党,是注定要被清洗的。现在没藏兄妹平定了外乱,果然朝他们下手了。只是她原以为,靠着手里的兵权和在军中的威望,她还可以争个鱼死网破,怎么也得让这帮宵小脱层皮,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比没藏兄妹还卑鄙的梁怀宁,利用人的善心直接将她打入死牢,自己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而现在,他竟又要利用自己去害爷爷!
呵呵,看来我只有一死,才能让他的阴谋破产。
牢房外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铁牢门被哐当一声打开。
走进来的,正是那个被宝引秀和在心里诅咒了千万遍的头戴面具的男人,他手里还用托盘端着饭菜。
“听说你不吃东西?”米禽牧北平静地问道,弯下腰把托盘摆在她的脚边。
“呸!”宝引秀和啐了一口唾沫,头都懒得抬,“无耻小人,给我滚!”
米禽牧北轻叹一口气,“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带你启程去凉州。你很快就能见到你最亲的爷爷了,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宝引秀和的火气压不住地往上窜,“你们不过是想拿我来威胁他,做梦!等我死了,看你们还能有什么手段!”
“宝引姑娘糊涂啊。”米禽牧北悠悠地说,“你死了倒没什么,只怕到时候你爷爷盛怒之下,起兵造反,凉州甚至整个大夏就又要生灵涂炭。你真的忍心吗?”
宝引秀和咬了咬牙,眼角流出一丝迟疑。
米禽牧北微微一笑,“我知道,宝引姑娘慷慨仗义,连抓来的几个兵丁都愿意冒死相救,更别说同情那些无辜百姓了。太后有意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你能劝得你爷爷交出凉州兵权,低头认罪,朝廷便可以放你们爷孙俩一条生路。如何?”
“傻子才会相信你这些鬼话!”宝引秀和抬起犀利的双眸。
“太后懿旨在此。”米禽牧北从袖中取出一支卷轴递给她,“如今太后正在兴建佛寺,积攒功德,本就不欲杀生,虽未大赦天下,却也尽量仁慈宽容。宝引将军年事已高,你劝他交出兵权,陪他颐养天年,岂不是忠孝两全,至善至美?”
听了这话,宝引秀和有些动摇了。毕竟太后代掌国事,懿旨既出,明面上便不能轻易食言。为了修寺积德,似乎也说得通。更何况凉州的局面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如果能借此机会让爷爷全身而退,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但她心中疑虑未消,又问道:“你不是要找我爷爷报仇吗?你真能放过他?”
“我自然是听太后的。”米禽牧北意味深长地一笑,慢慢转过身,“吃饱了饭,认真考虑考虑吧。”
“梁怀宁!”宝引秀和厉声喊道,“你这次要是再骗我,我就算变成鬼,也要扒了你的皮!”
***
隆冬时节,祁连山下的凉州草木凋零,一片萧瑟。不过,自从五年前宁令哥和米禽牧北前来凉州平乱,拔除欺压百姓的没藏一党,把凉州交由宝引未央统领之后,这样的冬天已经没有那么难熬了。从前那些吐蕃贵族手里的奴隶,重获自由后积极开荒畜牧,造器经商,凉州已经日渐繁荣,再不用饱受饥荒之苦。
西凉府监军司都统军的府宅,相比之下却显得十分简陋冷清。
这座曾由前任都统军颇超贡布用贪来的军饷建的千亩豪宅,一大半已经分出去给了那些被释放后无家可归的奴隶。宝引未央只留了一间普通大小的宅院给自己。他唯一的儿子和儿媳早年都战死了,只剩下一棵独苗——由他亲手带大的孙女宝引秀和。当年她刚及笄,不愿嫁人,却慕名前去右厢军朝顺军司追随细封月,后来屡建战功,年纪轻轻便做到了统领数千人的指挥使。宝引未央知道她有自己的志向,即便不舍,也没有把她强留在身边。
三年前大夏政局突变,后来又遭遇战乱,凉州处境微妙,没藏旧党大有死灰复燃之势。宝引未央为了稳定凉州,护一方百姓安宁,不得不采取强势,与没藏一党对立,拒不接受朝廷调遣。在朝中某些人眼里,他成了割据一方的土皇帝,被扣上了企图自立为王,分裂大夏的罪名。从那以后,他自然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孙女。
可只要没藏兄妹还掌权一天,他就不可能跟朝廷和解。如果他交出凉州兵权,不但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凉州百姓恐怕也要回到被没藏氏欺压剥削的噩梦里。而对凉州,没藏兄妹也没有主动讨伐的底气,毕竟各处监军司皆有异心,一处起兵,便会处处皆乱,局面恐怕要比大辽入侵还更加不可收拾。
就在这样的僵局中,宝引未央收到了没藏讹庞的信:他马上就能见到自己唯一的亲人了,只不过,她却是以死囚的身份被羁押到了凉州城下。但只要他主动交出兵权向国相负荆请罪,他们爷孙俩就能免去死罪。
没藏讹庞给了他三天时间。要是三天之后见不到他出城请罪,宝引秀和就要在城门外被当众斩首。
随信附上的,还有宝引秀和的亲笔家书。颤抖的笔迹如诉如泣,字里行间透着无比的思念和担忧,催人泪下。
无论宝引秀和是受到了威逼还是利诱,宝引未央都理解她的选择。他自己又岂不知,跟朝廷对立绝非长久之计?
拥兵自重并不是他的本意,他更没有自立为王的企图。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凉州百姓。然而现在,这条路似乎走到了尽头。他已是风烛残年,自己的命并不重要,可他们逼他拿凉州百姓的福祉交换亲孙女的性命,他又该作何选择?
他很快又打听到,宝引秀和是被一个叫梁怀宁的汉人设计抓捕的。这个自称曾在凉州生活过的梁怀宁,已经成了没藏兄妹的心腹幕僚,而他出此阴毒之计,竟是为了找自己报仇!
他对“梁怀宁”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他的确强硬打压过不少没藏氏和颇超贡布的余党,手下的人也使用过一些非常手段。或许是自己年纪大了,已经记不清那些人那些事了。
夜幕降临,凉州城依旧浑然不觉地沉睡在一片祥和之中。宝引未央点起灯默默坐在书案前。烛光映照下,疲惫的脸上满布皱纹,花白的发辫银丝根根分明,这位壮士暮年的将军比起几年前苍老了许多。他手里颤抖地捏着孙女的家书,眉心紧锁,胸口隐隐作痛。
月下树影婆娑,一个黑色的身影咻地从屋檐上跳下。
“谁?”宝引未央年纪虽大,耳朵倒还灵光。
他转身拿起大刀,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
“宝引将军,好久不见!”一个年轻男子直愣愣地站在门口。
宝引未央皱着眉头在昏暗的烛光下打量片刻,顿时又诧异又惊喜,“你是山鸮?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