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别从小就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一方面身边的所有人都教他懂事听话,一方面好像是小孩子的本能,认为只要听话或许就能从父母那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虽然少年时他发现后者是谎言,但在更早的时候他好好地做了别人眼中乖巧优秀的小孩。
六七岁时,一直独自留在故乡的曾祖父身体不好,大约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很想念他这个曾孙,把他接到宣宁住了一阵子。
他小时候被养得很金贵,世纪前的宣宁跟乡下差不多,条件简陋,他喝个水都会闹肚子,所以刚来那会儿整天病恹恹的。
曾祖父每天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九十多岁的老人,嘴里闲不下来,口音浓重,他一句也听不懂,但依旧坐在一旁,按江知焕和秋静叮嘱的,好好听曾祖的话。
巷子里有几个同龄的小孩,路过门口的时候好奇地探头进来看,小孩对生疏远近有天生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模样,反正那些小孩一看见他就跑了。
他听话听得很闷,又忍不住对路过的小孩好奇,偷偷趴到门边去看,小孩们扯着柳枝条当武器,追逐打闹。
那是他没见过的情景。
他从小被教导行端立正,不能丢失礼仪,身边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人,第一次发现原来人可以这么自在。
在宣宁的一个多月时间,房子里只有他和曾祖父,以及一对被雇来照顾曾祖父的中年夫妻,后来在葬礼上他才知道那对夫妻其实是曾祖的孙辈,本来不想照顾,因为收了钱才过来。
虽然当时年纪小,对于别人的目光却很敏感,那对夫妻总觉得他听不懂,所以从来不避着他说一些话。贫苦了几十年,对飞黄腾达的同辈人十分嫉恨,以及掩饰在嫉恨语气中的自卑。
他隐隐约约感受到,觉得很不舒服,在离开宣宁的那一天,阴阳怪气更甚,所以他第一次一个人主动跑出了家门。
出门后沿着巷子跑,只是胡乱跑,连方向也分不清,突然一只跟他差不多高的柴狗迎面扑过来,他摔倒在地,柴狗前脚压在他身上,毛绒绒的头在他脖子旁边嗅着,耳朵来回扫他的脸,喷出粗鲁的气息。
他吓住了没敢动,很快反应过来开始扑腾,他越扑腾柴狗越激动,好像按住的是一个玩具,旁边传来一连声清脆响亮的欢快大笑。
穿着浅绿碎花裙的小孩蹲在地上看他,短短的头发东一撮西一撮翘着,龇着小小的牙齿:“谁叫你乱跑?你一跑狗就会追你。 ”
然后又对他说:“它不会咬人的,就是跟你玩。”
说完就蹲在一边看着,等到柴狗玩够了松开,他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从来没这么邋遢过,也没有被允许这么邋遢过。
小孩见他闷闷不乐,无所谓地说:“脏了就脏了,可以洗干净嘛!你跟我回家,让我奶奶帮你洗!”
小孩扯着他,像是要往家里跑,露在外面的短小手臂上半截白生生的,下半截晒成了土豆色,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穿的是裙子,跑得裙摆乱飞,扑通扑通像只蝴蝶。柴狗也在旁边跑,跑得比小孩快,跑一段就停下来回头。
很快小孩被其他东西吸引住,立刻就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拽着他东奔西跑,不知疲倦。
过去很多年,再回忆的时候他已经忘了那一天他们做过什么,只记得小孩被喊回家去的时候说会再找他玩,他心里沉甸甸的,涌动着从未有过的期待。
等他重新回到沉闷的家里,那种陌生又激越的心情很快褪色,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他继续习惯性寻求江知焕和秋静的关注,按他们安排的一切活着,那是孩子的本能,期望通过满足父母的要求来得到他们的爱。
但他没有得到过令自己满足的爱。他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所以更加努力,补不完的各类课程,参加不完的各种竞赛,即使疲惫也从来不会说什么。
努力不是件困难的事,可他觉得这种努力没有尽头。
四月时因为压力过度引起胃部应激反应住了一段时间的院,江知焕派了秘书过来看他,秋静那边过来的是明升,除了慰问品外,还带来了因为住院耽误的课程安排。
他的父母从来没有因为他的努力改变过。
出院之后他发现自己没办法静心,也厌倦了空白的努力,久远的模糊记忆时不时冒头,让他想起那条小巷子,所以他做了小半段人生当中最叛逆的一件事。
或许并不是叛逆,潜意识中他希望的是秋静或者江知焕能够发现他。
重新回到这条小巷,院子里的梅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枯死。年久的房子,朴素的学校,普通的教室,还有一个疑似有些自来熟的同桌,还是邻居。
一开始他很烦躁,但他并不讨厌这种单纯的热情。小城生活安静又平平无奇,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在身边絮絮叨叨,不知不觉中,心情居然变好了。
当刀子刺过来的时候,当自己被推出去的时候,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他们不过是认识不久的同学而已,从哪里来的勇气在这种情况下保护他?
白望青的单纯超乎了他的想象。
在单纯之外,又似乎很能察觉他的一点小情绪,以他想要的方式安慰他,虽然他表现得并不在意那个安慰,但被人安慰的感觉很不错。
然后他突然发现,好像从认识起就是这样,白望青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照顾着他,偏袒着他,挤进他的生活里,让他无波无澜的生活变得热闹起来。
偏僻小城里的少年,一切都普普通通,像野树一样自由蓬勃的生命力却很耀眼,是他不曾见过的东西——不,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如昙花一现。
拉着他跑过巷子的小孩,粗鲁顽皮没心没肺,自顾自抓着他的手,自顾自带他一起玩。
原来那个小孩是白望青。
兜兜转转,世界竟然有如此神奇可爱的一面。
白望青不明所以地望着他,问:“什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