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北高速,原野被淹没在黑色的天幕中,车窗外零星闪过微弱的路灯光影。
江别习惯性地屏息,直至胸腔因呼吸困难蔓延起丝丝缕缕的痛楚,他无意识抚摸着手腕上系着的绒线,感受到柔软的触感后,呼吸跟着慢慢平静下来。
车内寂静无声,秋静靠在后背上,闭着眼睛,明升专注地开着车。
他回过头,透过后方玻璃望见模糊远去的小城,脸部皮肤似乎还因为疼痛而滚烫着。
起初来宣宁时没想过久留,只是打算换换心情,还曾想过,如果秋静发现他离开了家,让他回去,他就会回去。实际上秋静亲自过来了,可能是听明升说了他不想回去的话。
他上次见秋静是去年春节,例行的家族聚会,结束后江知焕问了几句他的学习情况,之后就离开了家,秋静则去参加一场紧急会议。
约莫半年没见,秋静同他记忆中一样,干练冷峻,妆容将本就不凡的容貌修饰得更精致,最特别的是眼睛,像漂亮的无机质玻璃珠,望着他的时候跟望着其他任何东西都没有区别,仿佛天生就不带感情。
但是,当他说出要留在清水中学继续读高中的时候,那张无懈可击的脸上第一次对他展现了类似于愠怒的情绪,随之而来的是一记耳光。
正如电话里明升跟他说的一样,他其实知道,根本不可能。就算他再怎么承诺会一如既往地努力完成要求,秋静也不会答应让他留在一个教育落后的小城。
他没看得清秋静打他时是什么样的神情,剧烈的冲击让他短暂的头晕目眩,积攒了许久的感情撕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出口。
他问秋静,一直以来把他当做什么。
秋静在余怒中轻微地蹙着眉:“你是什么意思?”
江别与幽深通透彷如冷漠的眼神对视,最后确认,他依旧无法在秋静身上发现、他觉得应该存在于母子之间的普通感情。
白望青说希望他能遇到那样的父母,遗憾的是,他好像真的没有遇到。
“假如您只是想要一个优秀的继任者,不必非要是我吧?比我优秀的大有人在。对您来说,血缘只是一种方便掌控的东西么?”
他并不是疑问,而是答案,并且出于微妙的心理,将亲情两个字换成了血缘。血缘是客观既定的存在,而亲情不是。
他早不再是无知的年幼时,秋静在他身上寻求的是什么,他很清楚,但秋静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江别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软弱,为什么非要去追寻所谓的父母的关注呢?那种心无旁骛的关注与无所求的爱,会给他带来什么不一样吗?他有时候甚至后悔,如若小时候没曾发现过自己的父母与他人父母的不同,或许就不会钻这种牛角尖。
在他的询问中,秋静的目光愈来愈奇怪,不是忽然了悟了什么问题,而是打从心底难以理解。
秋静与江知焕的婚姻就像橱窗中的蛋糕,外表看似精美,实际只是虚假的装饰品。
两大企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联姻,互相支持,使得经营更稳固,由于家族传承的惯例,生下孩子,培养成为下一代经营者。
既然婚姻是出于这种目的,那么作为这种目的的其中一个结果——江别,从出生起就注定了许多东西。他的身份不是江知焕与秋静的儿子,而是江秋两家企业的继任者。
江家是江知焕的父母白手起家建立的企业,江知焕并不像秋静那样,从小在严苛的家族企业教育里长大,所以在对江别的教育上,江知焕并不怎么参与。一则是出于对秋静的信任,应该说是对两家合作的信任,二则在江别出生后几年,他就另外在外面置了房子,算是分居状态。
秋静对江别的教育方式,就是她自己接受的教育方式的复刻,因为从小就是如此长大,并没有觉得有任何问题,所以她理解不了江别的质问与反抗。
当无法与父母沟通的时候,无能为力的十七岁只有一个选择,暂且妥协。
中午在考场前分开时,白望青同他说好好考试,他没能考完数学。离开学校的时候路过高一教学楼,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去看的考场,他远远地朝里望了一眼,并没有看到白望青。
午后的清水巷安静地沐浴在温热的阳光下,墙头爬着的绿植蔫蔫地摇着,仿佛无聊地打着呵欠的老人,土狗小白在他开门之前就喊叫起来。
当自行车后座上的白望青说到暑假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当初来宣宁的本意,而后发现,现在他不再愿意随时随地因为谁离开这里了,他想留下来,在这里普普通通地读完高中,跟白望青一起。
他抱着渺小的希望给明升打了电话,在秋静亲自过来的时候坚持着,但最终也只是确认,他的想法对他们来说一直都很微不足道。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白望青开口,也没等到他跟白望青开口。
收拾东西的时候从书桌夹缝中掉落一支笔,笔帽夹被掰裂一半,眼前浮现白望青做题做不出来时一边皱眉思索一边摆弄笔帽的模样,十分鲜明。
明升走进房间,喊了他一声,望着他的神情含着些微的愧疚,愧疚中有着独属于大人的、认为你错了的怜悯,一种仿佛高高在上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