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时间,林玉安渐渐平静下来,微微后仰靠在床头,只见他双眼和嘴唇红肿,面颊微微凹陷,一双杏眼湿淋淋的,泛红的眼角仍有泪珠滚落。程非凡想给他一块帕子擦擦,又想起自己全然没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于是作罢。
“若想死,简单得很。可我见此事甚为蹊跷,换做是我,定要弄清事情真相再决定是只身赴死,还是报了仇再死。”程非凡这话,说到林玉安的心口上。
林玉安道:“如今我内力全失,如何再找那禽兽不如的东西算账?方才痛哭,既是哭父母,也是哭自己。我不明白究竟何以至此?”
程非凡心里松了口气,他愿意说出这番话,便有了康复的希望。
“内力全失,招式还在。调理好身体可以再练,不过是以前三招制敌,今后多三招罢了。”这当然只是安慰之词,林玉安所中奇毒,毁经脉,灭内力,今后他只剩个空架子了。程非凡想想,还是说点别的。
“宫诺雨非要你家宝贝,是想用它复生一人。”
林玉安怔了一下,又自嘲般笑言:“绛雪珠?复生?江湖人常道我林氏有仙缘才得秘宝,众人好生羡慕,没想到竟是因这无稽之谈招致灭门大祸。”
正如程非凡所说,绛雪珠有与没有,事情的蹊跷都不在于此。
“我已安排手下四处打听,但目前尚不清楚为何宫诺雨如此坚定的认为绛雪珠就在你家。上百年时间,众人皆当林氏秘宝绛雪珠乃话本故事,宫诺雨何等聪明,若不是有明确的证据,他何必大动干戈。”
听完这话,林玉安道:“方才你所言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我自幼便听过林氏秘宝的传闻,我总向父亲求证,可从始至终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这世间从来没有林氏秘宝,从来没有绛雪珠。而外人却道是欲盖弥彰。今日之祸究竟是有人故意要害我林氏,还是他宫诺雨真的蠢到为流言灭一门?我想留下来,我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这样。。。这样将来我才有脸面去见父母。”
程非凡彻底松下一口气,双手一拍膝盖蹭的一下站起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将林玉安吓得一抖,怯生生的看着他。程非凡干咳两声,双手反背道:“裴庄主出远门,大半年时间才能回来,你的事我隐去绛雪珠,只说是惹了仇家,托庄上的兄弟飞书告知于他,你只管住下。你的伤已无大碍,平日里成广或者阿志其中一人会跟着你,若是觉得想要活动一下,他俩都可以陪着你练练。但只此一条需谨记,切不可下山,有人陪着也不行。但凡有消息,我都会告知与你。”
林玉安点头,见程非凡打算走,才想起:“说来惭愧,玉安得兄台救命之恩,本应行大礼,但。。。现下。。。躺太久了确实起不了身。。。”
话没说完程非凡就把手摆得飞快:“不用不用。。。”
林玉安又道:“那个。。。请问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朝鸣山庄程非凡,在裴庄主手下做事。”
“原来是程兄,万分感谢。。。敢问令尊是?”
程非凡心道不好,这一茬忘编了。
成广却在此时抬着汤药推门而入:“林公子,你先把这碗药喝了。诶兄长,刘胡子跟齐大胖又要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在正堂闹着呢!”
程非凡抓着这个机会飞速跑掉。
***
淮州天泉 韵和轩茶楼
冬月间正是淮州行商闹热时。
外州前来备年货的、本地往外送年货的,车啊,人啊,马啊,都热热闹闹的聚集在淮州天泉。此刻门外飘着中雪,来来往往的车马将路面踏辗得泥泞不堪。与户外寒风阵阵不同,韵和轩中坐满了来自各地的商人,一杯热茶,一折话本,足以解舟车劳顿之乏。
“要说大绥历史上传奇一帝,莫过于先帝光仁圣君。贵人曾是最不受宠之皇子,束发之年自请肃州戍边,不及弱冠便仅带一营人马死守延川,虽身受重伤,却换一城百姓安然无恙;怎知伤未痊愈敌军趁虚来袭,贵人执剑再战,先保肃州全,再调兵以奇阵追击,打得那大漠伊图林部溃不成军,落荒而逃!贵人一马当先,带万千军马以雷霆之势乘胜追击,一举将西川关外扩二十里,授封定西候!元武三年,定西候弱冠之年,临都突遭变故,太子薨殁,滕王逼宫造反。定西候只身带一队轻骑,疾行三日夜,如神兵天降,杀入反贼大营,生擒滕王,救陛下于危难之中!至此,落难皇子入主东宫,待他登基,便开启大绥长达二十四载之长治久安!一代传奇圣君,非光仁帝莫数!”
茶客们听得聚精会神,街边身着冬衣,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儿挤作一团,伸着脖子踮着脚,哈着热气将小脑袋努力凑上窗框,凑不上的,就将耳朵贴在墙上听。
一声脆响,醒木落桌,茶楼里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小儿们跟着又是拍手又是蹦跳。
在大绥,光仁帝话本的受欢迎程度,远超各个神仙帝君。神仙摸不着看不见,而光仁帝在位期间国泰民安,边境和平,大绥各州繁荣昌盛,子民皆深有所感。光仁帝驾崩之后,有些人家为之塑金身供香火,以求家宅平安,事事顺遂。
“宋兄,您从临都过来,路途遥远,先喝喝茶歇歇脚,这光仁圣君的话本,在临都可没少听吧?在下且为您讲点儿没听过的?”说话之人自称“淮州百晓生”,因口中镶着金牙,你且唤他大金牙,他也乐意回应。
被唤作宋兄的商人顿时来了兴趣:“哦?竟还有我临都听不到的故事?速速说与我来。”
大金牙道:“元武二年,伊图林部偷袭延川城一事,我淮州首富宫氏,就曾与光仁圣君并肩作战。”
“哦?”宋兄果然眼睛一亮。
“那宫氏,老太爷曾在宫里给老祖宗把过脉,医术了得,老太夫人乃我淮州人士,致仕后二人在这天泉置了宅子,就此落脚。与光仁圣君并肩作战的乃宫氏第三代家主宫晟老爷,此人自幼学医习武,医术小有成就,生性潇洒受不得拘束,不曾入仕。少时四处游历,在江湖上结交广泛。据说元武二年,他正与三五好友同游肃州,偶遇年龄相仿的光仁圣君,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没成想几日后便遇上了敌袭。宫晟老爷就与那三五好友助光仁圣君死守延川城。战后更是通宵达旦三日夜,为圣君疗伤。”
“竟有这般故事!”宋兄手执茶盏,兴致盎然:“这宫晟老爷若是在世,真应该去拜访结交。”
大金牙接着说:“宫晟老爷故去已四年有余。如今他的女儿正是当朝皇后,此事知晓的人不多,世人只知当朝皇后乃平民出身,却不知这是光仁帝在肃州便和宫晟老爷定下的娃娃亲。”
宋兄这回眼睛都瞪大了:“竟是这般美谈,我宋知念在临都多年,又四处行商,却是头回听说。照这样说来,宫家在淮州可是名门大户啊!”
大金牙叹了口气:“宋兄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宫晟老爷娶晋州曲姓富商长女,老爷坐诊医馆,又教了不少学生,夫人则操持药铺。在夫人的仔细经营下,宫氏医馆在大绥除灵蛊群山外,其余各州皆有数家分铺,治病救人,造福百姓。宫家子女中,长女贵为当朝皇后,其后还有两位少爷。大少爷与长女为双生子,名唤宫诺雨终日潜心研究毒理;二少爷宫洛雪倒更像年轻时的宫老爷,学医习武皆有所成,还学会了宫夫人经商的门道。两个少爷大为不同,大少爷少言寡语,二少爷潇洒豁达,可二人打小就不对付。早年间,天泉的狗都不敢路过宫家后宅门。”
“这是何故?”
“大少爷时常蹲守后宅门,抓路过的牲畜试毒;二少爷呢,见他下毒,便抢去扎针解毒。一个怒:尚未毒发,何故解毒?一个骂:牲畜何辜?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骂挺狠啊”
“多年前,宫老爷将家业交给二少爷宫洛雪,二少爷将宫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昭庆元年宫老爷故去,不到半年,宫家二少爷北上巡视家业,竟遭人暗算,客死他乡。如今宫家虽有颓败之相,好在有皇后撑腰,着人打理家业,不然早就。。。哎。。。那宫家大少爷,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这两年,他竟疯疯癫癫,四处求医问药,寻求死而复生之法。哎。。。”
宋兄摇头叹息,唏嘘不已。
二人身后坐着一灰袍小道,饮下杯中茶,将拂尘换了个手,拿起桌上剑,戴好帷帽起身出门,身影嵌入茫茫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