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洛雪替乔南施针,使他暂时脑中清晰,可说上一阵子话。
阿秋招呼人在土炕一侧摆好了椅子,便于众人说话。
“我们就在门口,有何状况可随时叫我。”他留下这句话,便带着族人出了门。
宋知念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人,他始终无法相信躺在眼前的竟然是父皇第一个孩子,是皇长子,是他的长兄;却也是深得母妃信任的小太监文思,还是懿萱宫凶案目击者,甚至可能是杀害母妃和他亲弟的凶手。
他怔然地看着,耳边听得宫洛雪说恐怕时间不太多,得抓紧,可张着的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呵...”乔南瞪着的双眼眨了眨,喉咙里溢出沙哑的声音:“还是来了...来了好...来了好...”他艰难地转了转头,那双眼睛直直望向顶棚。
江玄坐在宋知念身旁,紧紧握住他的手。在这热得令人浑身是汗的屋子里,宋知念指尖冰凉,江玄另一手覆了上去,在他耳侧低声道:“问吧,你该亲自问。”
宋知念艰难地将万千情绪压下,问道:“你可认得我?”
“如何不认得?”乔南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一个有父母疼爱的孩子,我过去的主子,亦是我同父异母的...”他顿了顿,又自嘲般开口:“我的皇弟。”
宋知念胸口起伏,才愈合几日的指尖伤口再度疼痛起来。
“你没资格这样叫我!”他下颌紧绷,又问:“是不是你杀了我母妃还有沈瑛?”
“我这荒唐的一生,杀过很多人。”
乔南深吸一口气,清晰可见的肋骨在呼吸间凸显得更加明显。算起来他不过三十四,可这嗓音却沙哑粗粝,叫人心生恐惧。
“沈瑜,你四岁前在做什么?你大概记不得了。想来定是同沈瑛一样...在宫人的簇拥下,使着精致的银勺用饭,戴着纯金罕见的长命锁,被你母亲细腻白皙的双手抱着,睡在如羽毛般绵软的锦缎床上...”
“是不是你杀了母妃和沈瑛?”宋知念声音颤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说这些是何用意。
乔南只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说:“别急啊,听我慢慢道来...”
“你!”宋知念急躁地抬手,又被江玄拉住。
“我就不同了...”乔南似是不在乎身边发生了什么,喃喃自语道:“自肃州到此地,我在泥坑里学爬,在阴沟里学走。你在襁褓中遭受过蛊毒折磨吗?你与野狗抢过肉饼吗?见过荒野中幽绿的狼眼吗?像乞丐似的对着肉流过口水吗?”
“不,你都没有...这是我的童年。我身上的肮脏与恶臭从未消失过。”说到此,乔南低声笑起来,那声音从喉咙里发出,嘶-嘶-嘶,像笑又像喘息,更像自地府伸出的一只手,死死掐住宋知念的脖子,叫他呼吸不得。
“瞧,这就是一个被抛弃的皇子,猪狗不如。”
屋角炉火正旺,汤药蒸腾白雾茫茫,宋知念流下的却是冷汗。
“你可知最荒唐的是什么?”他长出一口气继续道:“我母亲是个坚强乐观的人。她总是笑着说,再难也要活下去。是啊,我以为大家都这样,我便也这般活着。直到我遇见了纳日达塔。”
“你们知道他吗?他是我舅舅,是伊图林部首领,可最后我才知晓,这首领之位是从我母亲手里抢走的。”乔南缓缓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在空中虚虚地点了两下:“所以严格说来,我既是大绥皇子,又是伊图林部首领之子。何谓天之骄子?莫过于此。呵呵...”
“他抢了我母亲的首领之位,杀她不成,便盯上了我。他拆穿母亲苦苦隐瞒的我之身世。我向母亲求证,她却说‘你是皇子或平民有何不同?’‘我们复生是为了好好过完这一生。’‘你的父亲可做他的皇帝,你也该有自己的人生。’你们说她是不是很可笑?”
“皇子和平民怎能相提并论!我是皇子啊!我是皇长子啊...”乔南猛烈的咳嗽起来,宋知念见他因深度呼吸导致胸腹皮肤紧缩,越发像一堆蒙尘的尸骨,这景象与‘皇长子’三字联系起来,实在叫他毛骨悚然。
宫洛雪上前捻针,乔南艰难地舒缓过来,继续说道:“舅舅说母亲懦弱,不敢报仇,我深以为然。他与我说皇子每餐要吃三种肉,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我恨得咬牙切齿。”
“他说我要报仇需得付出点代价,我多么相信他啊!于是心甘情愿去净身,在那些鲜血淋淋痛不欲生的夜晚,我就想,终有一日也要让仇人尝尝这滋味。”
“后来我在宫中忍辱负重...噢,那些打打骂骂算不得什么辱,我为了报仇,连那东西都不要了,还认了义父,日夜服侍他,哈哈哈...终于我去了懿萱宫。头回见父皇...”
“闭嘴!”宋知念一声暴喝:“你没资格叫他父皇!你闭嘴!”
乔南斜过眼睛看着他说道:“没资格的是他!既要杀我又何必将我生下?他是让我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沈屹根本不是什么千古一帝,他就是个杀妻杀子的虚伪小人!”
“放肆!”宋知念猛地起身,却见乔南死死盯住他问:“你能否认吗?”
谁能否认?
宋知念被这句话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很清楚父皇在那时没有别的选择。
当年名正言顺的储君仅父皇一人,他若为阿吉娜母子放弃皇位,大绥再添内忧必然横生变故。若既要皇位又要阿吉娜母子,何尝不是给大绥埋下可翻天覆地之隐忧?
可是,为天下安定夺人性命,就比为一己私欲害人更高尚吗?
他被自己问住了。
“皇宫那么大,空着的宫殿那么多,他有好几个妃子,还有好几个皇子,为何独独容不下我和母亲?更可恨的是,在懿萱宫,我见到了他有多疼爱你们兄弟俩...”
乔南第一次见到光仁帝是在懿萱宫。
万乘之君在宫人簇拥下,带着六皇子进门,而乔南只能跪在地上,连头也不能抬起来。
那时沈瑛出生不过百日,奶呼呼的小人儿,被柔软的锦缎包裹,颈间挂着纯金打造的精致项圈,腕间戴着金镶牙手环。德妃抱着他,光仁帝牵着六皇子上前,如平凡人家有说有笑的一家四口。
只是没人意识到身后角落里跪着的小太监,早被阴郁幽怨的雨淋透,为目睹这一切而献祭的伤口,长出名为疯狂的藤蔓,日复一日将他越缠越紧。
“你们笑的时候,我好嫉妒啊。他曾给我起名沈玞,同是沈姓,凭什么独独我不能享有这一切...于是,我策划延川动乱。叫纳日达塔搭上仡浑部,里应外合要拿下延川,可惜...失败了。”
“随后我策划光仁帝刺杀案...”
“我杀了你!”宋知念听到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向土炕飞扑过去,伸手欲掐上乔南的脖子,却听得宫洛雪大喊一声:“有蛊毒!别碰!”
下一瞬,林玉安已稳稳抓住他,双手将他按回椅子坐好。江玄亦牢牢抓住他的手,见他一手扶额,双目隐入阴影,双肩颤抖不止。
父皇延川一战,彻底打散频繁骚扰大绥边境十余年的伊图林部,平外患登基造就大绥二十四载盛世,而早年做下的‘正确’决定,却毁了多少人的人生?
宋知念寻不着答案,判不了对错。
他泣不成声:“杀了他...”
宫洛雪看看他叹气道:“杀他不过一针的事儿...你不想听下去,我可以动手。”
宋知念抹了把脸,咬着牙恶狠狠地问:“说!到底是不是你杀了母妃!”
乔南不再斜眼看他,而是紧盯着向顶棚飘去的雾气,淡淡地说:“沈瑜,不需要你的人动手,我本就没多少日子...这么多年无人诉说,这些事只能告诉你。求求你听完好吗?”这话语气带着哀求。
“懿萱宫众人本不该死,可我...临阵退缩,又遭人算计,不得不杀人灭口。宫人皆死,只剩德妃与沈瑛时,我改变主意了,杀不了沈屹也要他痛不欲生,我杀了德妃,放火烧了懿萱宫,要让他最心爱的皇子吃尽我所受之苦。“
宋知念脑中炸开了,背脊窜上一阵寒颤,在头皮发麻中问:“你说什么?”
“我带走了沈瑛。”
宋知念的心脏被一只满是荆棘的大手狠狠捏了一把。
沈瑛被他带离皇宫会如何对待?
将他溺死在阴沟里?
丢弃在狼群出没的荒山野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