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念闭眼定了定神,压着心底早已波涛汹涌的情绪,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江玄还是握住他的手说:“德妃娘娘指挥宫人一拥而上拖住贼人,乔南才有机会将其诛杀。可他知晓身份暴露难逃一死,便...”
宋知念双手握拳颤抖着,如今虽然真相大白,可文氏满门难以沉冤昭雪;母妃枉死之因永远无法昭告天下。
这么多年起伏辗转,终了竟是这般无奈。
他走了很远很远,翻山越岭,一路坎坷甚至几次差点丢了性命。
如今站在终点,面对梦中见过数次的真相大白一刻,却未出现一丝喜悦。
细枝末节如针脚般紧密编织出的画卷,因那些人的离去破出千万孔洞。
黑乎乎的看着他,不哭不笑毫无情绪。
他吼中哽咽,口不能言,胸间那口气无论如何也顺不过去,实在难受。
见他霎时面色惨白,宫洛雪赶紧上前把脉,随后替他推穴一阵,终是狠狠呼出一口气才缓过劲来。
宋知念又想到,父皇早年成为太子,第一时间下令杀阿吉娜母子,又将寒锋铁骑十五人灭口。
刺杀案后,文氏灭门案卷所记漏洞百出,父皇仍火速拍板,一锤定音。想来早已知晓此事与延川旧事相关。
王中元面圣呈报,父皇定然也知晓绛雪珠的出现,造成了巨大变数。加之纳日达塔贼心不死,最终促成了刺杀案,而德妃与沈瑛,还有文氏满门,阴差阳错成为受害者。
父皇信任王中元,于隐瞒此事上,宋知念亦不得不说一句王中元确实没有辜负父皇的信任,到死也没有说出阿吉娜母子的隐情。
父皇知晓母妃因何而死,亦知灵泉山文氏或有冤情,可...查不了、不能查。
况且...查了又如何?
那案头的折子,哪一封打开不是国计民生?哪一个朝臣开口不是社稷苍生?
既除暗探再无隐忧,何必旧事重提横生枝节?
冤冤相报何时了,父皇痛失爱妃与爱子,何尝不是一种因果报应?
光仁帝站在德妃画像前的背影再次映入宋知念脑中。
未及不惑之年的父皇,一身明黄却微伏着肩,站在条条窗棂笔直的投影中许久未动。
他跪在父皇身后啜泣,那时他不懂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为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现在他明白了。
欲称帝,先灭情。
沈氏一肩担着民生,一肩担着社稷,自幼学的无非如何做到忘己爱苍生。
想来父皇下令杀阿吉娜母子,正如他亲手收起母妃画卷。杀的是一己之私,收的是如投影般只可踩在自己脚下的悲怆。
宋知念回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
“罢了。”宋知念抹把脸哑声道:“既已知晓真相,从今往后不必再提。”顿了顿又继续道:“尤其在岑子面前。今日我...心结已解,仇人饱受折磨生不如死,本应兴高采烈。可陈年往事创巨深痛,实在是...仰天长叹莫可奈何。这种痛苦,岑子不必再受。”
宫洛雪还在身后替他顺气,听罢直言:“宋兄放心,断不会与他说详情。若再问起,我自会告诉他乔南已由我亲手了断,不叫他为此事费心。”
宋知念点点头,对着江玄缓缓眨眼示意无妨。
他知道自己未来还有很多要做的事。
***
岑子在望竹居时,每日三餐皆与师父轮流下厨,尽管厨艺平平,还是得到来自兄长与哥哥们的暴风夸赞。
用过饭后,天色尚未黑尽。宫洛雪顺手提了灯,拉着林玉安遛弯去了。
二人不知不觉上了半山,歇脚之处正好可以瞧见宋知念的屋子,见他与岑子坐在屋檐下,江玄坐在一侧又是泡茶又是剥果子,三人聊得开心。
林玉安忽然想起件事,笑道:“今早你说岑子藏事儿,还记得吗?”
“嗯,叫他给我看看小布包里的东西,还一脸不情愿。”宫洛雪在他腰间一带,二人转身继续前行。
“下午替他捡衣服顺手捏了捏,里边好像是什么首饰。”林玉安压低声音,语气中透着神秘。
“哦?”宫洛雪勾着嘴角笑起来:“既是首饰,想必不是送师兄的。难不成小屁孩有心仪的姑娘了?”
“什么小屁孩。”林玉安瞥他一眼道:“岑子都快十五了,你不能再把他当孩子。不过...”话说一半,顿了顿缓声道:“师父真厉害,无论剑法还是品行都把岑子教得很好。”
“那是。”宫洛雪话语中藏不住的骄傲:“师父出身文氏,剑法德行,作诗行文皆是一流。”
“哦?”林玉安有些意外:“师父竟是文氏弟子?”
二人踏着石梯前行间,夜色已铺满天幕,宫洛雪点了油灯,同林玉安并肩踏橙光行路。
宫洛雪说道:“这些旧事师父不爱提,我也是自文师叔口中知晓,说师父是他们那辈里最勤奋最优秀的弟子,就是年轻时性格不怎么样。”
林玉安疑惑道:“性格不怎么样?”
“想来无非是沉默寡言,十几岁时易被误会为孤傲,难免惹人不服。”宫洛雪笑笑又说:“当年我跟了师父好几个月,那段时日可憋死我了,无论如何与他说话都只答嗯、是、非也。后来师父答应收我为徒,红枫时节便带我去见了文师叔。”
远处山林中不知名的鸟发出短促的叫声,一高亢一低沉,似是闲聊般对话一阵。随即响起翅膀扑棱声响渐渐远去。
宫洛雪继续道:“不过至今我也不明白二人为何如此要好。”
“此话怎讲?”
“文师叔话可多了。”
林玉安噗嗤一笑:“那倒奇了,性格迥异,为何能如此要好?”
“那谁知道呢。”宫洛雪提着灯,橙黄光晕围绕着二人晃动。
“能一同行走江湖多年,自是有志趣相投之处。不过这些旧事尚来不及聊,第二年文氏便遭无妄之灾。”
林玉安忽然想到白九尧也应知晓阿吉娜之事,不久前与王中元对峙定然会提及,既然知晓王中元捏造文氏之罪,又为何不取他性命?随即向宫洛雪说了心中疑惑。
宫洛雪沉默一阵说道:“之前我也想不明白,可见了乔南似乎窥见些许师父的意图。”
“哦?那你说说。”
“你不觉着,乔南这些年受的折磨,远比死更痛苦吗?”宫洛雪问他。
林玉安这才想起王中元坐在木轮椅上的样子,忽然觉出尊严尽失的晚年,对于他这般前半生战场叱咤风云,朝堂一呼百应的人来说确是极为残忍的。
便若有所思地答话:“师父不杀王中元,而是让他像废物一样活着亦是一种惩罚。”
“正是如此...”宫洛雪话毕,却听得身后云门屯响起击石磬声响。
二人循声转身,只听那敲击间隔几瞬一次,沉响如水波向四周荡开,似声声苍凉的叹息在山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