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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安这段日子总在回忆五年前的依北河畔。
沧州广平郊外的依北河,春景绝美,是沧州人每年必踏春之地。
时值三月,河畔草场一片葱绿,因近水之故,那片葱绿间时常点缀着零星水珠。初春的风和煦悠扬,一遍一遍劲力适中地抚过破土直立的新草。
新草与嫩芽,总是需要露珠的滋润,清风的抚慰。
林玉安不知那片草场上生的是何种野草,只记得暖阳将他晒出细密的汗珠,记得河水汩汩流淌的声响,还记得自上游山谷偶尔袭来凉风,便激得他一阵颤栗。
宫洛雪的吻常常让他想起这片每年都会去的草场,于是他多番放任自己融在这人滚烫的怀中,耳畔又听见小鸟细碎的低吟。
林玉安当然记得宫洛雪口中所说的那片桃花林。每一年踏春,他都会在那里舞剑。可春日暖阳的桃林中,不止有犀利的林氏剑法,声声起伏的鸟鸣,还有许多细微的新生。
他曾在那里仔细地瞧过蝴蝶破茧。
那茧是羽化前缚的,如今成型的蝶自是要裹着炫彩的翅膀,于茧中艰难翻转腾挪,经历一番拓展抵压,才可进入这崭新的暖春。
他脑中一阵眩晕,仿佛又置身山巅火海。
仇恨已然化为灰烬,他的余生将被滚烫的情意填满,何尝不是一种愉悦的新生。
林玉安曾沿着河岸缓步上行,踩着湿软的草地,高高低低地行走。
依北河的上游,自两座紧密相贴的山峰间,缓缓流出的河水。待到近前,水流变得急切,巨石造就的落差几乎形成一个瀑布,使得水下被击出深潭。潭中水浪翻滚着涌进收窄的河道,急流往复冲刷河底起伏的碎石,终是推起层层雪白浪沫,又消失在缓流形成的幽幽漩涡中。
不过沧州的春季多雨,并非每年都能好运的遇上艳阳。
林玉安终于想起五年前那一阵桃花雨。
练罢一套剑法,浑身渗着汗,沾着些红艳的花瓣。他尚未行出桃林,空中却下起了雨。他仰头承受着骤然密集的雨滴,里里外外都润透了,只是那时并不知晓,就在身后,有一个愿意吻去他眼角泪痕的人。
今夜他杀了宫诺雨,放下所有负担得到新生。他感到无比放松,任由河畔的劲风将他揉过一遍又一遍,将他化作轻飘飘的云,难以自控的飞起来。
他在细密潮润的雨中低低吟唱,空气中的草药香叫他无比安心,他想要更多。
没人会拒绝风的托举,他被高高抛起,在银铃响动中磕磕巴巴地唤出冬季精灵的名字;他被托上云端,咽下撞碎的叹息,如此往复,一次次降落在紧紧圈住他的臂弯中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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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方敬禹猛然惊醒。他突然想起昨日宫洛雪说那些话时,一桌人似乎并没有太过惊讶,这才发现原来只自己被蒙在鼓里。
索性翻身而起,大步流星去把成广阿志踢醒,揪到自己屋里跪着。
二人睡眼惺忪跪了一阵才想起来:为啥?
“师伯,发生什么事了?”成广好奇地抬头。
方敬禹喝着茶冷哼道:“洛雪和林公子的事,你俩早就知道了吧?来的路上怎么不先通个气?”
成广心道,兄长没吩咐,谁敢说?随即清清嗓子说道:“师伯,这种事当然得兄长亲自与您说。况且...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们说了您也不信...吧。”
此话一出,阿志不干了,低声道:“成广!别说我们!昨日见他俩亲嘴我才知道...”
“什么?”方敬禹大喊一声:“再说一遍!”
成广无语地看着阿志,他也觉出说错了话,但方敬禹叫他再说一遍又不敢不照做。于是大声道:“回师伯的话!我昨日才知道!”
“我不信。”方敬禹懒得与他二人啰嗦,上一次在药王谷见宫洛雪生生替林玉安扛下三箭,只当二人一同行走江湖,是过命的交情。谁知竟还有这一层关系。
昨夜宫洛雪说他痴恋四十载无怨无悔时便已想明白,只要二人真心实意,他再难以接受也不会反对。心中只气自己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好好跪着!洛雪什么时候来,你们什么时候起!”方敬禹一面念着宫洛雪伤还没好完整,一面这气又总是要找人撒的,索性就叫他二人这么跪着。
“无妨。”成广以极低的声音对阿志说:“兄长平时起得早,我看跪不了一个时辰他便来了。”
“对!这会儿怕是已经起了。”阿志对兄长早起这件事胸有成竹。
可惜,于起床这件事上,兄长头回叫他俩失望。
那边暖榻纠缠难舍难分,这边硬生生跪了两个时辰。
待宫洛雪一声“师伯!”自门外响起时,成广和阿志泪流满面地仰头看去:兄长,你可算来了。
“诶?”宫洛雪一进门就见他二人乖巧地跪着,便问道:“师伯,他俩惹你生气啦?”一回头又见二人似变脸般,面上挂着幽怨,顿时不明白究竟发生何事。
方敬禹见宫洛雪今日一身螺青长袍,身姿挺拔,精神倒比昨日好得多,心头不由放松了些。又见林玉安跟在他后边进了屋,一袭青梅长袍,领口滚着圈兔绒,瞧着亦是面色红润,哪里像昨日吃醉了的样子。
“你二人回去吧。”方敬禹话音落地,成广和阿志默默地起身垂着头一瘸一拐地打算出去。
宫洛雪见他俩神色异常,待到近前时说道:“别乱跑啊,晚些时候还有事要议。等我叫你们。”
阿志哭丧着脸说:“兄长你再晚些来,我腿都要废了...”
宫洛雪一愣神,又不好说,只得拍拍他道:“晚点说啊,回去休息。”
成广阿志刚出门,丘易知便端着茶进来,先唤过干爹,又叫了林叔父,随即立在一旁。
方敬禹见是她进来,便问道:“梦桃呢?”
“大师姐她...还没醒酒...”丘易知低着头,这话说得细声细气。
方敬禹昨晚之所以能肆无忌惮的饮酒,正因韦梦桃多喝了几盏米酒,宫洛雪和林玉安还没入席,她已醉倒被送回房内休息。
宫洛雪闻言便接过茶盏,对丘易知说:“去照顾大师姐吧。”
丘易知向三人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宫洛雪走到方敬禹跟前跪了下去,茶盏举过头顶恭敬地说道:“师伯请喝茶。弟子有错,还请师伯责罚。”
林玉安也按着他的样式照做,说道:“方谷主请喝茶。晚辈林玉安,自请责罚。”
方敬禹冷哼一声道:“罚,为何要罚?”
宫洛雪说道:“罚我昨日当众顶撞。”
林玉安也说:“罚我昨日...装醉逃跑。”
行啊。方敬禹心道,真行,把我的话堵得死死的。
又琢磨半天,实在寻不到什么说的,只得伸手将二人敬的茶一一接来喝了。
见他们还跪着,便对宫洛雪说:“伸手。”
“啊?”宫洛雪有些迟疑,又听方敬禹道:“昨夜回去没喝药?”
“没...这不是饮了酒...”宫洛雪说着话,将挽了袖口抬手搭在桌案上,方敬禹便搭上了脉。
“啧!收起内力!”
“哦...”宫洛雪瞟了一眼林玉安,这一瞟,倒叫林玉安不解。
那眼神闪烁透着心虚,为何?
他只是想确认谷沙苏说那蛊并无大碍是不是诓人,事实证明确实并没有中蛊迹象。但却把出些与昨日有异的情况来。
方敬禹忽的蹙起眉头,又叫林玉安伸手。
“师伯,玉安的脉我每日都把...”
“闭嘴!”
林玉安越发不明白宫洛雪为何如此紧张?
待方敬禹替他把完脉,反手一个爆栗敲在宫洛雪头上,压着嗓子骂道:“叫你折腾人!”
“啊!”宫洛雪抱着头委屈道:“师伯我错了!”
林玉安更是不解,不都好好地吗?他除了腰疼,足下发虚,也没别的,不能是...
“玉安虽解了蛊,但身子还是弱,你每日把脉不知道吗?”
林玉安好像猜到了什么,又听宫洛雪低声道:“知道...我有分寸的...”
咚的一声又是一记爆栗:“你替他把脉看看!你倒是仗着底子好就折腾他,我真是...”
“我把过了师伯...”宫洛雪低着头嘟囔:“以后会节制的...”
林玉安完全明白了,但这件事也不好怪宫洛雪,毕竟都年轻,又手忙脚乱地摸索出滋味来,哪里是说节制就能节制呢。
想到此,昨夜场景如走马灯在他脑中闪过,此刻那面上就跟火燎过似的,双眼盯着鼻尖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