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淮枝没和万文宣一起吃饭了,他是个多疑的人,那晚和万文宣的对话多少让他觉得对方有些奇怪,便减少了和对方的接触。
除此外淮枝还发现房客有好几辆车。
都很名贵,穿的衣服也是牌子,虽然是很低调的款式,但淮枝先前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只是后来出了点事,要靠自己打拼。如今和万文宣住到一起,不难看出对方家境颇好。
他记得租客说自己是因为支出太大,租不起市中心的房子才到他这儿来,但万文宣的车是天天换着开,光一个月的保险和油费就得一千刀吧,真的不要紧吗?
淮枝想着,又觉得自己像在担心对方,连忙止了念头,避开对方,省去所有麻烦。
此时早上九点半,他站在火车站台,出门上班去。
大学毕业后他换了几份工作,现在在一家补习机构当老师。淮枝等着火车,把手机拿出来,想看学生有没有在补习的群里问问题,趁着这时间回复他们。
却在这时,收到一条短信,来自一个备注为“黄医生”的人。
——是他家附近诊所的全科医生。
淮枝几年前有失眠的毛病,严重到吃褪黑素也没用,在朋友的劝说下去看了医生。
黄医生就是在那时认识的,对方给他开了药,淮枝吃药的话会睡的很好,但一旦停下来,又开始睡不着。
于是只好又去拿药,问黄医生长时间吃这个会不会有副作用,黄医生说会有一点影响,要他隔段时间就去复诊,药吃完了一定要告诉他。
他说那话时还挺严肃的,淮枝一个人去看病,坐在医生旁边的凳子上回答了很多问题。譬如说家里还有谁在,一个人住吗,和家人的关系如何,和朋友见面的次数多不多。挺私人的问题,淮枝向来警惕心很强,避重就轻地回答问题,一点都不真诚。
于是那位黄医生便顿了顿,说失眠这事可大可小,他得了解清楚才能开药。
淮枝以前在国内也失眠,心想可能国外觉得这事挺严重的,便调整态度,一五一十地回答问题。
黄医生听着。
淮枝没想到去一次诊所要花两个小时,他后来每半个月都要去找对方,有时也不是去拿药,就是聊天,说说近况如何。
去的次数多了,对医生的戒心也少了。有次淮枝去诊所的时间是一月份,快过年了,黄医生问他会不会回国,淮枝说不会,罕见地透露自己和家人的关系不好,已经四年没回去了。
“不过我哥哥会给我寄很多礼物,”淮枝似乎很喜欢自己的哥哥,说到对方时弯了眉眼,“他会空运好几大箱东西过来,哥哥平时很忙,会到很多地方出差,每去一个地方都会买手信给我。”
“我喜欢吃荔枝,哥哥前几天给我寄了很多荔枝,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往国外寄水果很麻烦。”
淮枝强调了是空运,他会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海运虽然便宜,但要两个月才能到达,空运贵好几倍,一个星期就收到了。当然哥哥也负担得起,我家是开厂子的。”
可能那天收到亲人的关心了,淮枝的话格外多,他以往给人的印象总是克制又安静,那天黄医生看到的青年脸上却有一种孩童的稚气,眼睛很亮,面庞纤柔美好。
接着大概是黄医生停在他那儿的视线久了,淮枝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外面下过一场雨,红霞像要烧起来,映衬得他的脸也红红的。
黄医生说:“你哥哥不催你回家过年吗?”
“不催。”
“来这边看你也可以啊。”
“他也这样说,不过.....哥哥腿脚不好,”说到这里时淮枝的声音一下变轻了,垂眸向下,看着不远处快垂到地上的医用帘布。“读高三那年,哥哥出过一场很严重的车祸,昏迷了整整一年才醒过来。之后身体也不太好,我觉得......从国内过来要坐十个小时飞机,哥哥还是别太操劳了。反正.....”
反正我也不重要。
这句话没必要让人知道。
“除了哥哥以外,家里没有人给你发消息,让你回去吗?”
“有。”淮枝答得很快,表情却不怎么好,他似乎有些不开心,有些生气,看向外边光景,被黄昏归巢的小鸟吵得皱了眉头。
“淮子懿老给我发消息,说要过来看我,还撒谎说自己已经在机场了,被海关拦住,对方问他要我的地址。”
“威胁你吗?”黄医生说着,脸上却有浅浅笑意。他觉得兄弟关系好才会有这样胡搅蛮缠的表现,“淮子懿是你弟弟?他很关心你啊。”
谁知淮枝面色一冷,认真说,“他不是我弟弟,我很讨厌他,他吵着要过来,只是想知道我过得有多不好。别搞错了,医生。”
嚯,居然猜错了——黄医生眉头一抬,心想这兄弟关系有点意思,但没追问他和弟弟发生过什么,见好就收地把这次看病所开的药单递过去,送淮枝出去。
让他惊讶的是,下一次见面时淮枝道歉了,说自己上次对他态度有些不好,他不是故意的。
“啊?我不记得了,没事,我还挺开心的。”黄医生说。
淮枝忐忑了一路,完全没想到是这个反应,茫然地问为什么会开心。
黄医生不答。
其实是因为他和淮枝几次见面,对方都情绪平和,看似有问必答,实则将自己的内心裹得严实,问他最近过得怎样,每次都说挺好的,但谁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
那次会诊淮枝不仅袒露自己的家庭情况,还表现出了强烈的情绪反馈。
“终于是肯对外宣泄一点情感了吗?”黄医生看着电脑上淮枝的病例。
失眠。
仅仅只有失眠吗?
*
“淮枝,开给你的药吃完了吗,这星期有时间来复诊。”今天,黄医生照例给淮枝发短信,提醒他过来见面。
淮枝站在火车站台上,看着手机,不明白失眠又不是什么大病,黄医生为什么老用复诊这词,在他的理解里,只有生了大病的人才会需要去医院复诊。
远远看到一辆火车即将到来,人们站在闸门前,淮枝关了手机跟过去,在这时瞥见一个红色的身影。
他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项云声,发现那身影有些矮小后迟疑地偏头过去——原来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还好不是他......”淮枝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不想见到对方,甚至手里捏着手机,好几次想调成飞行模式,害怕会对方找到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他打电话。
“分手而已,又不是成了仇人,为什么我会这么抗拒见面。”
“还有我为什么会觉得他出现在这里就是来找我的......明明也可以是过来谈生意啊.....”
淮枝实在想不出原因,觉得自己太过自作多情,跟着人群一脚迈进火车,转身回望关上的火车门,没有倒映出红色的身影,缓缓走进下层车厢。
那么巧那个小男孩也在,大概先前淮枝注视过来的视线太过强烈,他也发现这位哥哥,正在自己妈妈身边好奇地望过来。
“不是项云声就好......”淮枝对小男孩礼貌笑笑,找了个位置坐下。
火车行驶在铁轨上,外头是青瓜绿的植被,红椒色的房子。
淮枝再次打开补习社的学生群,回答了几个学生的问题,听到自己要下的站名被广播出来后收了手机准备离开座位,在这时,发现对面坐着一人——
这次不会认错了,项云声。
即便这么久没见面,依旧格外熟悉。可他怎么会离自己这么近?!
淮枝面色骤白:“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过来的?”
居然一点没意识到。
之前在餐馆真的没看错人吗。
还穿着那件红色毛衣,是要逼谁想起这衣服是谁买给谁的?
自作多情,冥顽不灵,往事好像这行驶的火车,从身上碾过。
*
项云声这人,家世样貌和才情无一不出类拔萃,唯一缺点,或者说在淮枝心里唯一不好——衣品太差了。
他们是住校的,周五晚上回校将行李放回宿舍,淮枝看着男朋友将衣服拿出来,生姜黄的铆钉外套,青瓜绿的喇叭裤,这、这是哪买的?淮枝惊愕,偏头,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心情。
无奈项云声还是那么机敏,蹲在地上就抬头:“你怎么了?”
“没事。”
“背对我干什么?”
“我去厕所......”
心里有鬼地往前走,在厕所洗了个手,觉得自己不该觉得男朋友的衣品怪异,走回宿舍,帮对方整理行李。
项云声见他过来,站起身,说:“我上周出门买衣服了,这几件衣服就是我新买的,很不错吧?”
“还行.....”
“什么叫还行,很好看啊,只要不过分,老师就不会管我们穿不穿校服吧?我明天就穿这件,”项二公子说着,低眸看向淮枝手里那件铆钉外套。
淮枝只瞟一眼:“明天三十几度,你穿着会热。”
“教室有空调啊。”
“这个颜色可能.....太出彩了,老师会觉得不行。”
“是吗,”项云声心里可不那么觉得,蹲下身去,伸手要拿回淮枝手里、自己的衣服,却感受到了抗拒。他一愣,发现淮枝手指收紧,好像不想让他把那件衣服拿走,“你跟我抢什么?你....”
“你是不希望我穿这衣服吗?”
淮枝一僵。
那天资聪颖的项二公子就猜出真相:“你觉得它丑?”
“还是说所有的这些,你都看不上?”
扫一眼行李箱里的衣物,明明心里觉得没什么,但项二公子就要胡闹——
只见他左手一拉行李箱,“我自己来。”
将它扯到自己跟前来,淮枝便也跟着往前,“我没那样觉得,我只是......”
只是什么,没声了。
好啊,项云声借题发挥,眉头一抬,锋利的长相压迫感很强,淮枝说:“在我心里你哪里都好。”
“连同这些衣服?”
“连同这些衣服。”
淮枝说着这话,看都不看底下大开的行李箱,项云声不置可否,过去好半晌才吝啬道:“知道了。”
知道什么,项云声也学着淮枝,没做更多补充。
淮枝心中警铃大作,“对不起....我没那意思,”他确实是个没有安全感,这会儿已经觉得两人要分手了,立刻想挽留项云声,要把他拉住,行李箱又挡在两人之间。淮枝看着,便烦躁起来,想要立刻把它丢开,不敢——男朋友还在跟前,他不能暴露出自己的坏脾气。
左手死死捏住行李箱的边缘,意识到自己脸色很差后,藏住,屏着呼吸往前瞟去——
“我和你说笑的,”项云声说。
“嗯.....”
“这些衣服你觉得不好看也没事,我不介意别人的看法。”
“我知道.....”还是自己做错了,淮枝心道。
项云声把他一系列的表情尽收眼底。
说实在的,心里很不高兴。
项云声看出刚才淮枝的失控了,觉得对方又想到一些有的没的,结合淮枝的家庭,项云声也晓得自己不该和他胡闹,只是、只是这项二公子就是我行我素啊,心里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是太自我了?他不知道,不管。
不高兴的原因,是项云声很不喜欢淮枝这样唯唯诺诺的性格。为什么动不动就说对不起,为什么老把内心藏起来,不喜欢自己的衣品就说出来呗,一点小事,有什么好介意的。
才要开口,淮枝却在这时说,“这些衣服....你在哪买的啊?”
项云声报出一个店铺名字,“你要去那儿买衣服?”
“嗯,我很喜欢你的衣服......我是说真的,也想去那家店逛逛。”
淮枝蹲太久了,脚有点麻,想起身往男朋友那儿走去,时机不对,心里郁闷。
那么巧,项云声也郁闷。
他想淮枝怎么还在讨好自己,但再不可能和他闹了,起身到自己床上坐下,“你想什么时候去?我和你一起。”
“这周六可以吗?”
“好,”项云声拍拍身边位子,示意淮枝也过来。
男朋友应该不生气了吧,淮枝眼前一亮,看着他,走过去,这会儿是秋天,晚上有点凉,风吹进来,淮枝欣喜这风来得恰到好处,找到理由似的,往男朋友身上靠,扯住他的外套袖子,被对方握住手。
项云声说:“刚才我只是在和你开玩笑。”
“我知道的,”淮枝微微笑起。
心里想,就算项云声真的生气了也没关系,是他不该觉得他的衣品不好,那些衣服......“明天你要穿那件外套吗?早上还是挺凉的,穿着也好。”
“我当然穿,”项公子想,我管别人怎么看。
接着又拿来一面镜子,交到淮枝手里,他是想让淮枝看到自己脸上的怯懦,可真是要命,项云声谈了个恋爱,也学了几分淮枝的坏毛病,觉得自己如果要直接点出来,会让淮枝很不舒服,只得是靠这种委婉的法子。
可谁能明白他的用意?
淮枝对着镜子左瞧右看,“怎么了?”
“不知道。”
于是淮枝便以为是方才自己的脸色太过难看了。
嗳呀,弄巧成拙,再一次胡思乱想。
有点累,项云声想。
圈住淮枝的手腕往里一拉,让他跌进自己怀里,下巴放在他肩上。
好喜欢,淮枝想。
霎时间不想推开他,也不想追问怎么一回事,贪恋对方的怀抱,被亲一口眉心。“以后别这么敏感了,”听到男朋友说。
他应一声好,偏头去看,叹男朋友的眉眼生的极好,紧接着眼神一落,到他嘴唇上,觉得对方亲在自己眉心上的吻像一团火苗。
烫得眼花耳热。
“我没有嫌弃你的衣品,我很喜欢你。”淮枝在这段感情里意外地会表达爱意。
“我知道,”项云声便笑,紧了他的腰,凑过去吻他。
他把淮枝压在自己床上,亲得无所顾忌。
有其他舍友在吗?
哪里还管得上呀。
淮枝情迷意乱,任他索求,手里还攥着那面镜子,其实是想再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脸庞。
好看吗,是什么样子,足够他留住项云声吗?
“分什么神,”身上的人在这时咬了他的嘴唇,舌头一迎一送,底下一条腿蛮横地抵进他两腿间。
淮枝便吓一跳,手一抖,镜子摔到地上。
他本人也像跌进一个酒缸里——神魂颠倒,不知此身在何间。
之后俩人做了什么,确实不该,确实胆大包天——室友回来了,铁门一推见到缠在一块儿的两人,“砰”一大声把门摔上,躲到外面高声叫骂。
男朋友不痛不痒,伏在淮枝身上嘟囔“也没做什么啊,急什么眼”。淮枝面红耳赤,将舍友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去,心中难堪,手指却勾住他,没舍得放开。
*
高中那会儿他们感情特别好,又住同一个宿舍,淮枝大概是全校唯一一个周末放假不想回家的人了,相比于面对父亲和淮子懿,他现在更想和项云声待在一起。
想无时无刻都和他在一起,看到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
但这样太窒息了不是,淮枝在和项云声做朋友那会儿就看过许多忠告,说不能占有欲太强,不能太依赖对方,故而才不袒露自己的内心,装作也很想回家。
项云声每次放学他的家人都会过来,站在车子外面等他。
淮枝不和项云声走在一起,在后面远远看着和家人在一起的项云声,接着转头,看到自家的车。
“少爷。”
来接他的永远是司机。
后面也和项云声去买衣服了,俩人约的周日见面。
“你在哪儿?”
“图书馆,等我两分钟。”
项云声关了手机,站在门前等人,见淮枝捧着一堆书出来,便问他是经常来图书馆吗,怎么不趁周末出去玩玩。淮枝一愣,谎话信手拈来:“昨天我和大哥去看电影了,还吃了川菜。”
“你不是不吃辣吗,”项云声丝毫没察觉出来,“看的什么电影?刚才陆运还问我今天要不要看电影,就是我的一个发小。对了,昨天我哥带女朋友回家了,看起来和他很般配,我们一家人去吃饭,我爸特别高兴,说这是我哥第一次带人回来,本来......”
项云声滔滔不绝,他和淮枝在一起总是他在不停表达,淮枝倾听着,感叹项云声有好多活动要参加,好多人要见,自己会不会打扰到他了?
不如别去买衣服了。
淮枝真是个心思很重的——这会儿已经想到一个人只有在不自信、缺爱的情况下才会在意外形这种不值钱的东西,项云声不靠外表吃饭,身边又有那么多爱他的人,衣品怪一点有什么问题。
他真是衣品不好吗?自己凭什么对项云声的喜好指手画脚?
淮枝又想起宿舍里发生的事,扪心自问到底是真心为项云声好,要他别穿那些衣服了,还是像对淮子懿那样存了一份恶意,无形中把它表达出去了?
淮枝悚然一惊。
旁边项云声完全不知道他的想法,只问,“你怎么不理我了?”
缠上来想亲他,“司机还在前面.....”淮枝回过神来,小声提醒。“怕什么,”项二公子大手一伸,钳住淮枝的腰,如愿亲上他的脸。
发出好大一声响,淮枝要了命了,抬眼去看前面驾驶座——还好,挡板被升起来,什么都看不到。
“果然你很介意。”项云声就笑,“和你说件好玩的,昨天我哥和他女朋友在饭桌上也亲嘴了,还是他女朋友主动的。我爸喝多了,拍着桌子说不如现在就商量订婚的事。当时你刚好给我发信息,我妈坐我旁边,见我低头在看手机,问我是在和谁说话。”
淮枝捏紧男朋友的胳膊:“你怎么说?”
“毕竟不是我的主场,当然瞒住了,”项云声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低头安慰似的握住淮枝的手,“下次我带你回家呀,也让我爸妈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