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枝说好。
摸着他的脸,心里却有些难过,没有一对父母愿意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
要是自己当时能藏住对项云声的心思就好了。
可实在矛盾,此时嘴唇被人亲着,后腰被揽着,淮枝凝视项云声,忍心不得。
不是不忍心辜负对方。
是不忍心放弃如今被人爱着的自己。
车子逐渐停下来,两人来到商场,不光买了衣服,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淮枝喜欢吃荔枝,存了私心,给项云声买了件荔枝色的毛衣。
项云声后来翻了淮枝从图书馆里带出来的书,全是诗文,看到里头写了一个和荔枝有关的名人。哎,谁不知道杨贵妃,一骑妃子红尘笑,日啖荔枝三百颗。
再看淮枝给自己买的那件衣服,觉得顺眼极了,成为他后来穿着率最高的单品之一。
之一,项二公子还是有自己想法的。
可惜,哈,今昔非往日。
*
九年后南半球的一辆火车上,淮枝看着对面坐着的那人,眼里全是警惕:“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还上了这辆火车......项云声,你......”
“我想来和你见一面,你不回我消息,不接我电话,我就跑过来了。”项云声平静地说,这么久不见,淮枝刚从过往里抽身而出,竟觉得他还是高中那模样。
但怎么会呢?
“我们已经分手了。”淮枝道。
车厢里并不是只他一人,坐了十几个人,侧目过来。
火车行驶在铁路上,外头青瓜色的植被,红椒色的房子。
淮枝从小被人忽略,如今被所有人注目,只因他和前男友的这场闹剧——太过难看。
项云声说:“你没有提分手,你只是没再回我消息。”
“跟你学的,”淮枝便凉薄地笑,“不来往了不就是分手的意思?项云声,三年来你一共回了我几条消息?我们见不到面,也联系不到彼此,这恋爱谈着有什么意思?”淮枝其实一点都不想说这些话,他想过餐馆一别后,或许会见到项云声,但从没想过是在这种公共场合对峙。
同性恋,同性恋。
他居然在大庭广众下暴露了自己的性取向。
为什么会从一个富家子弟成为一个要为房贷利息而烦恼的人,为什么会一个人待在国外不回国?
不就是他因为性向和父亲闹掰了。
*
淮枝大学有一年放假回国,和父亲、淮子懿出去吃饭,在餐厅里碰到了父亲的一些熟人,他们坐到一起,又聊到了淮子懿在文学上的成就。
当时淮子懿也念大学了,以省内文科状元的身份考上的。
本来淮枝远在国外,已经不清楚淮子懿的这些风光史。偏偏淮子懿这不识好歹的就一天到晚给他发信息,和他自己的近况,好像在炫耀一样,让淮枝这看不开的小人恨得咬牙。
他听说淮子懿会在网上发布自己的作品,就跑去搜索,感叹淮子懿真是才华洋溢,才发表两篇文章,声名大噪。
淮枝看着底下近百页的留言,一条条翻阅,想找到一条骂淮子懿的评论,点赞附和。
却没有这样的评论。
他是个不死心的,隔三差五就跑上去,仔细阅读那些评论。
有个狗腿子说作者是不是从小就博览群书,好会写东西。淮枝在心里骂:完全不是,淮子懿看的书没我多,小时候他干最多的就是跟在我身后,做一切蠢事来打扰我看书。
——作者是文学天赋很高,他才没有博览群书。
淮枝注册了个号,给那狗腿子留言。
又怕被人看出来自己认识淮子懿,把留言给改了,只留前半部分:作者是文学天赋很高。
于是妙极了——明明淮子懿这心高气傲的向来不看评论区,也不会在乎,偏偏隔日淮枝登上账号,就发现有几千个人赞了自己,他满心欢喜,以为是自己发布的作品火了,没想到是淮子懿那厮点赞了自己的评论。
好啊。
淮枝气得立马把评论给删了。
他想过在网上编造一些黑料来坏淮子懿的名声,但好几次打开电脑,手放在键盘上——没灵感,好像脑子被堵住了,想到的都是什么淮子懿七岁了还尿床,小学数学全部不及格,会在高中将女生告白的信丢进垃圾桶......
造了孽了,谁要说这些。
不行。
那该说什么?
不知道,写不出来。
真是没用。
小人淮枝坏事干不成,又气一宿。
但有句话说得对,人红是非多,他很快发现除了自己外,也不是没人讨厌淮子懿——有天,在论坛上刷到了骂淮子懿的帖子。
挺坏的,写的全是时下最容易让人反感的内容,说淮子懿老喜欢写妓女,是不是在他眼里女性就是这样不堪,又说他写的人物大都单亲家庭,母亲这一身份严重缺失,是不是于他而言母亲根本形同虚设,淮子懿只看到了父亲的付出。
这帖子一出,在网上引起不小轰动。
淮子懿确实很有名,粉丝在底下维护他,和一些人吵架。
妙极了——淮枝也是维护他的一员。
他想说淮子懿之所以很少写到母亲,是因为在他的成长环境里确实只有父亲的存在。他们是单亲家庭,母亲在怀淮子懿的时候已经在和父亲打离婚官司,把淮子懿生出来后就离开,淮子懿和淮枝自有记忆以来,没见过这个人。
淮枝敢打包票他们对母亲只有陌生,没有仇视。
淮子懿天天在家里看八点档,会为一些女角色的情节伤心到睡不着觉,夜半敲他淮枝的房门,说要一起睡。
淮子懿高中把女生的情书丢进垃圾桶,是因为对方第二天就移情别恋,向另一个男生告白了。淮子懿小肚鸡肠,恼羞成怒。
淮枝回忆着这些,脑子一昏,打了两百多字反驳那个帖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网上那么言辞激烈地表达观点,不得不说忐忑极了,隔了一星期才上论坛——
又收到赞了。
只有一个。
来自用户749274。
妙极了——淮枝的ID名是“用户749273”,不是原始ID名,他自己做贼心虚改的。
*
回到和父亲、淮子懿的饭局上。
人们十年如一日地只会夸奖淮子懿,问他是不是要出书了,有几家出版社联系他,版权费应该很高吧。
“我看再过几年影视公司也会找上门来,淮老板真是会生儿子!”有一个人笑着说。
淮枝刚好就坐在他右边,再右边是父亲。
他闻到那人在说话时会有口臭,便皱了眉头,瞄到左边父亲扬眉吐气的表情后,立刻收敛起来,给右边那人倒茶。
而右边那人话锋一转,说到自己女儿,“和小少爷同年,要不要认识认识,一起出去啊!”
这是在干什么?淮枝便不悦。
心想对方喜欢淮子懿喜欢到这份上了?
于是就看向那谁,见他局外人似的在看菜单——每次吃饭父亲都会让他来决定吃什么。淮枝一看过去,就不幸被捕捉到了视线,只见淮子懿朗声说:“哥哥,我点了黄鳝炒饭,你今晚想吃吗?”
这是淮枝喜欢的菜。
但他冷血无情,是不会搭理他的。
父亲转过头来后,才架子很大似的,吐出一个好字。
于是右边那人便也注意到淮枝了。
“这位少爷见的少......”
“我近两年都在国外。”淮枝说,想起来这顿饭其实是为他接风洗尘的。
“哦....几岁啊?和我女儿....”
“他不用,”这时父亲就打断,“你女儿在哪读书?子懿快放假了,下个月就回家住。”
那人顺着父亲的话,和他聊起自己的女儿。
淮枝夹在他们中间,对面还坐着一群人,直直看过来。
很不自在,淮枝不断想着父亲那句“他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因为我很拿不出手?
可能吧,也有一个原因是自己是同性恋。
说起来,父亲知道这事吗?
近年来同性恋这一话题时常在网络上被人提起,淮枝非常关注父亲的言行,很快发现对方对同性恋这类人十分鄙夷。
不知道父亲知道自己的性向后,会作何反应。
淮枝心情复杂,他觉得自己有些兴奋,好奇父亲是否会破口大骂,是否会终于注意到自己,但同时也感到难过,更加自厌。
对面和他隔了一张圆桌的淮子懿,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哥哥的回应,兴冲冲地,一边看着菜单,一边询问他的意见。
好烦。
净往枪口上撞是吧?
淮枝身边有口臭的人还在和父亲讨论自己两个孩子,好像要给他们拉红线似的,淮枝更是不悦,心想淮子懿这才华洋溢的人,又是异性恋,果然和自己不一样。
到底怎么做才能摆脱现在的困境?
“给我倒杯茶,”这时身边有口臭的人就说。
淮枝伸手去拿茶壶,很重,也很烫,他帮那人倒了茶后,对面一群人也把杯子放到中间的圆盘上,要他来倒茶。
淮枝便愣住了。
心想这些人在干什么。
这顿饭不是他回国了,家人才出来和他吃的吗?
怎么又不把他当一回事。
怎么又无视他。
你、你们到底.....
“叩叩”两声,对面一人见淮枝久久不动,敲了两下圆盘,要他立刻动作。
父亲抬眼过去。
淮枝在下一刻把茶壶打翻。
滚烫的茶水瞬间浸湿鲜红的桌布!
“怎么那么不小心,”那人立刻打圆场。
但在淮枝眼里,是责备,他想我礼貌帮你倒水,怎么你、你们都把这当作理所当然?
结识你的女儿?好啊,“他不用”,我当然不用,我喜欢男人,有男朋友,他是个优秀到拿全额奖学金的人。
淮枝想把这些心里话统统倒出来,搅乱面前虚伪的一切。
可一抬头,对上左边那人黄黄的眼睛,又被扼住喉咙——
淮枝想,没必要将项云声扯进家庭问题里,不要影响项家和项家的发展。
真是存了好大一个善心。
呵,到底是淮枝太过胆小,不敢生事,还是真有那么体贴?
服务员在这时走来收拾茶壶和桌布,点好的菜肴被端上来。
方才的插曲很快被遗忘,人们回到闲聊。
淮枝转动转盘,去舀那碟黄鳝炒饭。
父亲忽然说:“之前你说你在澳洲结识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对,”淮枝有些惊喜,父亲居然记得他说过的话。
“他叫赵堂,”吊着一颗心回答。
“这人对你很好?”父亲说。
“是的,他是个很真诚的人,帮了我很多。”淮枝就要和他介绍起赵堂这个人,但父亲听着,却说,“这个赵堂是在澳洲唯一关心你的人?”
“.......”淮枝心里的喜悦便又消失了。
还有比他更怪的人吗?
淮枝的眉头茫然地皱起,觉得父亲那话怎么听怎么难受。
好像“唯一”这词被放大了,对方的意思是你真可怜,在澳洲这么多年都只找到一个人关心你,不仅没有容身之地,也没有爱你的人,混的真差,淮枝。
失去这个人后,你要怎么办?
淮枝心里翻肠搅胃,将炒饭舀进碗里,不小心失手,些许米饭跌进面前茶杯。
啪嗒。
无声中茶水荡漾,圈圈涟漪,宛如被滴进眼泪。
淮枝眼睫一垂,阴影也像眼泪,静静流了一脸。
*
那天的最后,是他拖着行李箱从家里出来。
回来时一门心思往家里撞,舍不得分心去留意周围,现在待不过半日,逃出来后才发现他家小区的绿化变了很多。
好像住的人也少了,淮枝住的是别墅,一路走到外面,都只有路灯作伴。
昏暗中他看到几米外停着一辆车,是之前就打好的的士。司机说等一会儿,他倒个车。
“好,”淮枝便拖着行李箱站在路边。
大红色的后车灯亮起,映衬着他站的那块区域好像阴曹地府。
淮枝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多半是疯了,拿出手机要和项云声联系——对方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他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项云声不在身边啊,隔着几千公里,十个小时的时差,怎能平复他心中的起伏呢?
淮枝便是迟疑,可已经点开页面,几个小时前自己发的信息猝不及防地倒映在眼里。
“我早上的飞机,晚上就能见到父亲了!”
“淮子懿也来接我,然后一起去父亲喜欢的那家饭店吃饭。”
“好久没和父亲吃饭了,我有点紧张......待会要让淮子懿点八宝葫芦鸭,父亲爱吃。”
呜呼呜呼,刮起一阵大风。
司机倒好车后招呼他过去,大红色的灯熄灭,淮枝所在的位置又变黑暗。
他真是个有病的,觉得阴曹地府没有了,自己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原来人的感情很复杂。
*
就像他如今站在火车里,看着对面的项云声,心想对方屡次三番出现在自己面前,是不是要复合,可以,不......他不知道.....不敢再碰感情了,害怕受伤,又渴望被爱,想要被回应。
爱恨交织下,火车一个刹车,到站了,淮枝没站稳,身体踉跄向前,摔向对面的项云声。
为什么。
为什么对方会往旁边一挪,没让淮枝碰到自己?
“你也觉得我很丢脸吗?!”淮枝心里对他的怨气便被点燃——不可思议的看着对方,想在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一如既往的无法和旁人发生冲突。
只好火车门一开,冲了出去。
懦夫,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总这么窝囊?!
心里有一万个人在咒骂他,长着父亲的脸,用着父亲的声音。淮枝苍白着脸,看到青瓜色的植被,红椒色的房子,直到听到“滴滴滴”火车门关上的声,回头——
身后空空无人,项云声没追上来。
淮枝松了一口气,如被放过。
*
火车里的人也如被放过——
穿红衣服的小男孩问妈妈:“刚才那个哥哥为什么要对着空气说话?”
妈妈回答:“或许他碰到了很不开心的事,走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