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药从隘口上空倾泻而下,形成一道火力网,与步步紧逼的试验兵团一起,将反叛军的残兵逼向湍急的河流。
水位迅速没到了小腿,最深处甚至已经淹到腿弯,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再拖延下去,一旦山洪暴发,隘口内所有人都凶多吉少。
水势凶猛,事已至此,向下游后撤只会更危险,队伍只能向前。
隘口最窄段只有短短几十米,只要撑过去,就能抵达较为开阔的地段,向山腰上转移。
头顶的火力封锁逐渐停止,应该是工事里的弹药打完了。双方的交锋不复先前那么声势浩大,却变得更为残酷。
暴涨的河水将所有人的行动限制在崖壁两侧,没有那么多掩体,也没有其他可供选择的进攻路径,每前进一步,都要以命换命。
谢蕴自始至终都紧紧地护在殊勋身前。不只是她,同样争相挤在殊勋前面的,还有不少人。
身处后方的兵团成员们则有不少攀着绳索,尝试重新回到崖壁上,攻击堵在前路的敌人,但雨中的山崖难以攀缘,一个脚滑,甚至可能落入水中,被河水卷走。
不断有尸体顺流漂下,有敌人,也有队友。
在残酷的交换下,终究还是试验兵团站到了窄路的尽头。
踩着敌人的尸体,趟过没膝的湍流,众人接二连三地从峡谷中走出,攀着林木,爬上山坡。
回头时,那些被水流卷走的同伴们的尸体,已经看不见了。
路斐死死拽着绳索,大口喘着气,回望河谷内茫茫的、浑浊的水面,轻声道:
“我们赢了。”
他感受不到劫后余生的喜悦,眼中一半是还未消退殆尽的狠戾,一半是空茫。
他、殊勋、谢蕴还有其他几个小队长还留在峡谷里,潮水汹涌,有些士兵受了伤,行动不便,他们要负责把所有活着的人都安全转移到山坡上去。
听到路斐的话,殊勋转头,忽然问:
“澳城驻军部队情况如何?”
路斐倏地从空茫中回过神,思索了一下,道:“澳城军分区的长官汉斯.米瑟对申成很敬重,此人脾气比较暴,对政府官员信任度低,大概率不会倒向国防部,我们求援,应该会得到回应。”
空气中流动的信息素重新进入鼻腔,气味微弱,信息交流的强度很小。
一场苦战之后,所有人都身心俱疲。
殊勋的信息素也显著地衰弱了下去,淡得近乎于无。
路斐不知道Enigma的信息素究竟有多大的潜力,也不知道这种对于Alpha来说几乎是自寻死路的透支强度,是否也会对殊勋产生不可逆的伤害。
他不希望殊勋也变得像魏玛一样,被内分泌残疾困扰终身。
“你在担心什么?”殊勋忽然问。
“什么?”路斐愣了一下。
“你的眼神很担忧。”
殊勋一边把一个没站稳的士兵从河水里拉出来,一边说道。
路斐也伸手去拽,两人合力将那个Beta士兵拎了上来。
他想了想,干脆承认了:“我担心你的身体,回去后让白烨……”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来,白烨已经被他送回里亚斯了。
他改口:“白烨不在,回去后让其他医生给你看看吧。”
“我没事。”殊勋说,声音低低的:“不算什么,只是一场战役而已,你低估我了。”
他咬重“一场”这个词,说得轻描淡写。
路斐知道殊勋的真实状态有多疲惫,芯片在里亚斯秘密测验的时候,他也尝试控制过精神病院的病患,很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身心上的折磨。殊勋即使是Enigma,在这种漫长的消耗过后,也不会比他轻松到哪里去。
但面对殊勋强撑出来的镇定,路斐没有反驳,笑了一声:“知道殊参谋长身经百战了,比其他人都强,但你有义务对你的盟友负责。”
“负什么责?”殊勋扭头看向他。
伤员已经全部转移完了,峡谷中只剩下最后十几个人,眼看胜利在望,大家的力气和心气瞬间恢复了一大截,个个都更为奋力地逆流而上。
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了,众人打起了头盔上的照明,几道光束在水面上晃来晃去。
路斐又拉过来一个士兵,像接力一样,把人用力推到上游接应的那名小队长身边:“我不和短命的人合作,万一中途死了,我岂不是很亏?”
果然还是要劝他看医生。殊勋不意外,却也终于多了点兴趣:“那就让医生告诉你,我短不短命。”
路斐还要说话,忽然顿住,他又听到了远处传来隆隆的声响,侧耳仔细分辨。
“雷声?还是爆炸声?”
殊勋的听觉比他灵敏,脸色一变:“是山洪。”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路斐的心重新悬起,立即高声道:“谢蕴,洪水要来了!把人往崖壁两边领,抓牢绳子!”
“什么!洪水?”谢蕴惊呼,没忍住骂了一句脏的。
快要力竭的众人求生欲暴涨,纷纷一个扯着一个,连拖带拽地靠近崖壁,运气好的立马就抓住了在水中飘荡的绳索,向上攀爬。
半山腰上,一闪一闪地打起了手电,表示队伍已经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轰鸣声眨眼就席卷到了河谷,一片漆黑的夜色中,看不见水流的形状,但那可怖的声响和震颤却让所有人无不胆战心惊。
水流挤进隘口,路斐被重重拍在石壁上,只觉得像是有无数辆装甲车从自己身上持续碾过一般,浑身的骨头都在发疼。
他死死攥着绳索,额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在崖壁凸出的石块上蹭出了一道口子,涌出来的血瞬间就被铺天盖地的水给冲刷干净了,伤口让混合着泥沙的冰凉河水刺得生疼。
忽然间,一个重物狠狠地撞到了他身上,还在不断扑腾挣扎,路斐立刻腾出一只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好在处在他下游的殊勋一把捞住了那物,是一个士兵。
路斐刚松了一口气,却忽然听见远处响起几声枪响。
枪响的同时,他们的身边“砰砰”炸起几枚小小的水花,在洪水之中并不显眼,此刻却比任何自然灾害都更危险。短距离内,声音的速度跑不过子弹,但距离拉长到一定程度后,声速会比子弹更快到来,从枪响到子弹飞至之间的间隔来看,这几记冷枪来自反叛军在半山腰设下的那些哨点。还有敌人活着。
路斐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其中一枚子弹就划过了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然后在他面前,钻入了殊勋拽着绳索的那条手臂里。
一切仿佛变成了慢镜头,路斐眼睁睁地看着殊勋攥着绳索的手瞬间松脱,向下跌落。
但下一秒,另一只手拽住了殊勋的手腕。
路斐死死抓着殊勋。在那一刻,他的本能动作远远快于了他的大脑,让他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一把从湍急的水流中捉住了殊勋的手臂。
他瞪大眼睛,张开的嘴还没有闭合,一股波峰拍过来,带着腥味的水灌了他满嘴。
手中拉着的重量不像两个人的,殊勋另一只手里拽着的那名士兵早已被水流冲得脱了手,找不到踪影了。
“有人放冷枪!”感受到手里实实在在的触感,路斐一个激灵,“呸”的一口吐出嘴里的泥水,歇斯底里地大喊:“信息素!让地上的人去清剿!敌人还没有死绝!”
又一股波峰从背后拍来,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一只银色的金属小瓶从路斐胸前的口袋里滑出,在照明的光束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光。
殊勋只看到了一道银白色的金属反光,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件物品是从路斐胸前的口袋里掉出来的,大概是什么重要的物品。眼看那东西就要落入水中,殊勋挥手去抓,竟然被他抓到了手里。
入手的触感十分熟悉,是一只瓶子,雨水将瓶身冲刷得银光发亮。
殊勋低头一看,瞳孔骤然缩紧。
那瓶子他不仅认识,自己也有一只。瓶身上,“生命实业”的标识清晰可见,是那位白烨博士给他的鼻用信息素屏蔽喷剂,只是入手的重量表明,这只瓶子里的药剂已经快用完了。
自己的喷剂还在身上带着,路斐为什么有一瓶近乎用空的?他为什么也要用这个喷剂?
殊勋骤然抬头,看向路斐,眼中的怀疑如喷出的烈火。
路斐脸色一白。
他清楚自己的秘密暴露了。
汹涌的Enigma信息素又一次爆发,但在铺天盖地的暴雨和洪水中,再难以向上游的山腰上继续传递。枪响还在继续,山腰上,星星点点的亮光越来越多,快速地向枪响的方向包围。
此刻不是对质的时候,路斐咬牙,仍旧将殊勋往自己身边拽,但长时间的消耗已让他的体力有些不支了。
殊勋被他拖着在水流中起起伏伏,另一只手仍握着那只银色的瓶子,没有半点主动配合的动作,眼神已由怀疑变得锐利而寒冷。
路斐大骂了一句脏话,横下心,拼尽全身力气,身体一拧,将殊勋甩向崖壁,指望能把他重新甩回崖壁边,摆脱河中心那股强大到可怕的水流:“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你找找你的绳子,我撑不住多久的!”
殊勋用受伤的手死死攥着路斐的手腕,力道比之前更大,几乎要把路斐拽得脱臼。他把瓶子塞进自己怀里,手终于扑腾起来,在水中摸索。
但先前他拉着的那条绳索已经消失在了黑暗的水流中,仓促之中根本找不到。
“坚持住!”殊勋扑腾着喊道。
“说得轻巧!”路斐一张嘴,又一连咽了好几口水,骂声都被堵回了肚子里。他把手攥得更紧了点,胳膊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胳膊一样,毫无知觉。
但他心里还是暗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好歹殊勋还愿意跟他说话,应该没有生气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