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陈长老传信的鸽子,动物有灵性,被天人仙气迷了眼,往常它不会在陈长老以外的人面前停留。”
殷三柳说完,微微开了一扇窗,正准备蹲下身眯着眼透着缝隙看。
倏忽之间,这面墙如水般透明,仿佛连墙带窗瞬间消失了。这楼本就高,又是在阁楼,这样没了墙壁,视野和半腰阁有得一拼。
虽不知这两位徒士要做什么,但曲尧还是出手帮了,原因无他,仙务归根结底就是要帮镇妖宗的,顺便也试试仙力恢复得如何。
殷三柳大为吃惊,伸手一碰,还是能触碰到原有的墙面。殷小礼再耐不住性子,连声赞叹:“妙啊妙啊!”
如此一来,两名徒士站桩般一动不动,全神贯注观察陈长老,一清二楚看见陈长老接住灰白色的信鸽,那信鸽下半身只有脚,什么也没有,又是空包!陈长老从袖中掏出张纸,绑在它腿上,机灵的信鸽掉头飞向天空,不知去向何方。
“肯定是传些不好的消息,北宗的细作!”
殷三柳手肘捅说这话的殷小礼,宗门丑事可不能乱说,不过曲尧神色不变,仿若未闻,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正好哨铃响彻镇妖宗,二人也该回去继续修习了。
殷三柳捏着竹签,端量昨天留的那支春花糖。天气渐热,花瓣塌了几片,有些焉巴了,没那么好看,看着甚至没什么食欲,心生一计,将其收进袖中。
午后的太阳不烈,光照在身上十分温暖,殷三柳候在大门前多时。
春花堂堂主精明,不可能真让除妖士买不到春花糖,排不上号的会记下来,每年集市第二日会亲自上山来送春花糖,今年也不列外。
雨县长都出来了,上了马车准备走,殷三柳低声抱怨着堂主怎么还不来,就见一辆华亮的马车从知县的马车后绕出来了,于是她掐准时机,笑着迎上去:“堂主,早说了您让随从来不就行了,山路不好走。”
马车上走下来个商人,约莫三十岁,也笑了笑,弯眉圆眼,笑起来便瞧不出其精明,浑身金银珠宝一样不差,手上玉扳指有三个,十分露富,任谁都知她是个生意人。
“你在也好,劳你拿进去了。”堂主以眼神示意一旁的人,随从恭敬递来一篮子春花糖。
殷三柳年年是冲进春花堂的一群除妖士之首,堂主自然认得她。殷三柳笑嘻嘻接过,竹篮厚实,掀盖上照着春花糖的样式刻镂出了花纹,那亦是春花堂的堂徽。
“您不进去啊?”殷三柳瞧堂主回身上马车,疑道。
往常带来的不止春花糖,也还会和殷宗主品茶叙谈。初春季,新的一年起始没多久,正是镇妖宗来访最多的时候。
“不去了。”极短的回答,殷三柳还以为没了后文,就将开口道别,却又听她道,“问你们宗主好。”堂主放下车帘,马夫自觉驾车,骏马的劲蹄踏出一路山土雾。
殷三柳摸不清状况,堂主一向日理万机,许是今日繁忙还抽空过来。她美滋滋提着篮子回到宗门,四下无人,手伸得极快,袖间旧糖一漏,迅速置换出个新的,满意地看着这支今日出炉的春花糖,蜜香味足,外观金闪,献给天人再好不过,至于哪个倒霉蛋拿了那支焉巴的,她可不管。
天人不在晴霞殿就在炊云阁,不在炊云阁就在某处高地。
于是殷三柳在西南边的围墙那,轻松找到天人,又将春花糖献给了她。
酒和糖,天人都收进袖子里了,只是不知她会不会吃。殷三柳并不气馁,天人既吃人间食物,那重味些的未尝不可。她和胆子小不敢靠近、生怕打扰到天人的徒士不一样,努力创造与天人谈话的机会。
“你靠我这么近,是为何?“
“天人身边仙息强,靠近些说不定有助于我修习。”殷三柳是实话,她的确这么想。
曲尧仔细思量后道:“不一定有用,哪怕有用也帮不到你多少,你把手伸出来。”
飞光一闪,殷三柳手心上方悬着几圈白金相间的仙力,不断游动,赋予全身若即若离的充盈感,内心惊呼仙法玄妙。
曲尧单指一勾,数道金光流转,结交成奇怪的符样。笔顺清晰,力轻术重,和《宗符镇籍》所载录的无二样,她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殷三柳,道:“你试试。”
殷三柳晓得那是早上陶虞所授符法的其中一种,曲尧不用纸符类的媒介就施法,她亦跃跃欲试,倚仗掌上的仙力,倾其所学,释出符术,是至今最猛劲的一道。
“这么厉害……”殷三柳这一招同样是在打空气,但她清楚,此力灭百妖不成问题。
曲尧扬手收回悬浮在空中的符术,殷独创的稀异字符很是柔顺,又作成一团仙灵,被拢在掌中,移盖上殷三柳的手,二人掌心相叠。殷三柳尚在思考是否该适时躲一躲,佯装一下羞怯,那股仙力已顺着经脉融进她,打了个激灵,低头看自己实打实是坐着,却通体飘飘然。
殷三柳也算坦诚,然不坦诚又如何?抱着这种目的接近自己,从实无妨。天庭一遭下凡,固然没到万事看开、随遇而安的境界,亦已平心坦然处事,不欲多费心思气力应对无关琐事。
曲尧面无表情施展一套又一套仙术,殷三柳则跟着学。两个人坐在高崖般的墙上,面临群山,曲尧不惧,殷三柳也不惧。
一招一式,曲尧把晌午记下的符法通通复演,殷三柳几次张口想深谢天人赐予仙力,皆被身侧人接二连三放出的招式给无声打了回去,她只好蓄力跟上曲尧的节奏。
不知不觉,太阳划过小半天。
歇息一阵,往常这般练度早该喘不过气了,今日竟觉轻松。天人那繁复缭乱的符法,不是高深二字可以浑括,令人不忍眨眼,而她仍是夷水静月影,不笑,不慈和,不似庙里的神像,天塌下来不会也无动于衷吧,殷三柳心里揣度。
仔细看仙力之形,有点眼熟,像什么呢……
想起来了,是妖力。
随长老镇妖时站得远,看不真切,妖气也是一团灵雾般。天人既能览过即习得符法,那为何不也学了妖鬼法?须臾,想起好东西自会有人抢这个道理,明白定是仙力与邪气不合,仙与邪本身便天壤之别,不过……二者之力究竟有什么大差别呢,殷三柳又开始乱琢磨。
她们脚下一道小径,几名徒士窜出来,抬着担架疾跑,担架上躺着的……是殷小礼!
殷小礼身上沾染的恰好是熏人的鬼气,黑气飘弥下是红肿的伤,皮肤多处焮如条状。
殷三柳被雷劈了般,思路堵塞又活络,惶急跳下去。彻底明白二者有什么差别了,邪鬼之气是一股股令人嫌恶的秽气,那味仿佛天生与她相克,瞬间头昏脑闷,一阵心悸,恨不得把昨日的饭给呕出来。
不知何时天人也落地,拦了众徒士,一只手拂在昏厥的殷小礼的额前。
方才殷三柳还揣度天人只有一副无表情的面孔,这会就见到人家眼中的怒意,好突出的异样神色,虽不多,但在一张经常无甚表情的脸上,够精彩了。
殷三柳晕头转向,踉跄后退几步,看见曲尧闻声回头,那张脸上,一直平展的眉毛难得紧锁。她扯动嘴角,勉强笑笑,只觉胸闷气短,周围天旋地转,心内纷乱如麻。
“不知天人是否也和我这般难受……”
殷三柳活生生被鬼气灼倒,自己也不清楚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黄昏里,几只鸟禽飞得自在,在空中划出独属自己的弧线。
其中一只信鸽如受巨大的吸引,俯冲下来,地上的人将其接住。
“这是第几只了?”老人拄拐走来,眯眼看天。
“宗主,”陶虞合袖作礼, “十三只了,平常夜里才敢放,最近……怕是急了。”
宗主声音哑如乌鸦:“不用多管他。”
“殷小礼等人巡逻丘平庄时发现恶鬼欺民,小礼出手镇压反被重伤,好在殷路几人及时抬她归来。殷三柳……首次近鬼气,晕厥了,一直未醒。” 陶虞例行报告。
“也是时候让她近触妖鬼了。”
“曾经的师长如此,我亦如此,如今轮到她们小辈了。格外有天赋习宗术的人却格外对鬼气敏感,不知是福是祸。”
“等年岁一到,自然非祸,经年让她远避,的确不是个办法,好在天人来了。”
“天人已随殷路几人去了丘平庄,天人基本什么也不知,当真不要紧?”陶虞边说边做事,将鸟腿上的纸拆开又烧毁。
“天人神通,自是无事。”
“长议不如短计,长痛不如短痛,宗主,我想请命去北地。”
“时机未到,万事急不得。”殷宗主仰首望天。
陶虞只好应是。
陶虞摸摸乖顺信鸽的脑袋,托举它:“好鸟,飞吧飞吧。”
信鸽扇动翅膀,盘旋而上,在空中毫不犹豫,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