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在场……”陈长老张着嘴,半合不合,一时口快,要改说什么,已经晚了。
陶长老微笑,道出所疑:“说来也是,今日乃陈建你当值,巡时怎未跟上去,否则殷小礼便不至于伤得那般重。”又叹一口气,语气诚恳,“要我说句心里话,早午晚巡哨,就不要在意轮值的徒士是否是你的关门弟子了,为宗门,合该应一视同仁。”
“那会儿正招待贵客,实是抽不开身。小陶长老见着我在忙,理当转告陶长老您一声,大长老您难得替替我二长老的不急之务,也不知是否情愿?唉,镇妖宗应当众人齐心。”陈长老拖着嗓子咳两声,想以示年迈不易。
陶长老笑笑没再言语。
此会通常殷宗主作结语,今日也不例外,她看向众人:“酉时了,晚膳都将凉了,今日就如此罢,小陶去安顿那六人,发些银子、分些田地,之后,你二人从佽助里拨些作恤金,去丘平庄探访时带上。”
入夜。
今日有徒士过生辰,宗门内外挂上喜庆的红灯笼,前院作庆堂,相当热闹。
曲尧一跃而出,留给众人一个留不住的背影。
算算宗中徒士与杂役一共百来号人,人间一年一过生辰,一年三百来天,岂不是没几天就要这样吵闹一番?
最近的避处是妖林海。曲尧靠着一棵树干,身边皆是不矮的树,仰头无意间望见了高山顶上张灯结彩的镇妖宗,在四周一片漆黑中,有无数个亮眼的大红灯笼。
曲尧觉得后背有些硌,回头一看,那老树干被扒掉了几块深色的树皮,露出棕色纹路。周围草木亦是逐渐眼熟,想起正是前日刚下凡,难熬淌渡河水后的阵痛时撞上的一颗树,那可以称是出世以来最不愉快的一段记忆。
……
走进林中,随便找了棵树。
刚巧是一棵结实的乔木,曲尧跃身,坐在树枝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仙力日渐恢复,灵蕴盈茂,换个人,恐会溢破凡躯。随手就能屠尽妖林海中的妖鬼,但是她没有。
并不想。
在天界杀了那么多妖妖鬼鬼,到头来是什么?不求冠冕,不需名利,安生度日都不行。元逍元那时悄声感概,说曲尧行义道,种善因,再怎么也不该得个贬下凡的果。
回思过往,一路走来,一步未错。如若竹胜胡搅蛮缠时直接下杀手、又若借扇扔修妖仙时直接打死天帝……不管哪个,自己如今都不会是谪仙。
曲尧这两个想法是有些所谓的不敬之意,可由于命格有缺,不同于常人,丝毫不晓得那是大逆无道的话。出世后与仙与人打交道数月,只会融会贯通天书阁的仙法籍,为人处世方面学不到的算不上个皮毛,故而仅浅浅明白这话必会惊吓旁人。兴许等再过些年月,才会懂立身处世之常情。
更何况昨日和殷宗主商量,说了杀无赦,却没得回应,便是不同意的意思罢。先不杀也行,反正她也不想杀,动都不想动,一切放明儿再说了。
天界,肯定是要回,日子不定。等何时圆成仙务,或许有人来接应,怎么回去呢?肉身能立于云上吗?仙化凡躯,褪层皮般痛;仙化凡,又化仙,古往今来,有此先例吗……风和月圆,良辰美景夜,缘故心沉闷。
丛叶沙沙,来人没有刻意掩盖动静。
今夜风月格外好,月如莹玉,风如水波。
漆黑的树林,走出一人,渐渐褪去暗沉,露出脸庞,一身长墨袍,衣摆拖在脚后。
月色大气,铺满天地,给人身上镀了层银光,柔和了那张毫无血色的俊脸,他双眉舒展,轻笑一声,嗓音如爽朗的劲风、动人的轻云:
“这么巧。”
“巧吗?你难道不是故意来的?”
隗避而不答,仰头道:“我妖林海中的树惹您不高兴了?”
曲尧垂眸看他,隗一脸笑意,指指远处倒下的一棵老树。
曲尧撇过头,平视某枝寻常树梢,心无歉意,随口道:“不小心的,要我赔你吗?”
“不敢不敢,”隗笑意不减,“哪里的话,天人夜有雅兴,是那树与妖林海的荣幸,更是在下的荣幸。”
周遭表象寂静,微而难察的小响动被风声掩盖。一切窸窸窣窣的碎音,巨细无遗传进隗的耳朵,无时不如此,经年忍耐。和静的自然杂声,他只觉尖锐刺耳,眉头时皱时不皱,今夜,一皱也没皱。
隗抬首,仰望的不止是月亮和夜空。
“镇妖宗西处的山水风光好,晚间月色夺目,妖林海皆是残草败树,天人怎么来了这处?”
曲尧不理。
林中时有微风来,隗将披至胸前的长发撩拨至后,遥望远处挂着红灯笼的镇妖宗,才佯装了然道:“原来天人喜静,不喜凡人的热闹。此真是巧,妖林海今日也办庆生,容在下直言一句,凡人的生辰席天天见,妖过生辰别有趣味,天人可愿同去观一观?”
林中妖鬼数千数万只,生辰相同的更是数不清,不知这时有多少只妖鬼齐聚……
“不必了。”
“敢问天人的生辰是哪日?”
“没有。”
“既然没有,那您与我二人结义,我生辰便作你生辰,如何?”
“我不过寿辰。”曲尧端视向隗。她没有怒意,也无愠色,但隗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噎住了一霎。
……
“我不说了,你别生我气。”
隗妖一通无缘无故的话终于说完,安静了,在树下来回踱步,摩拳擦掌,似是要爬上来。曲尧垂首,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微风又来,长发碍事,隗不得不抬手拂发,露出一张雪白艳丽的脸,往常阴凄森人,今夜在月色下,才添有些气色。
“仙人怎么这般看着我,是因在下容貌出众吗?”
曲尧略有停顿,收了目光,最后只是说:“你的确很好看。”
“仙人好识货,若可以,在下倒想把这副皮囊赠与您。”隗抬起无甚血色的手,好似只要曲尧一颔首,就立即把脸皮刮撕下来。
天上地上,都总有要送曲尧东西的。皮囊这种,量他也是开玩笑,曲尧不做理睬,跳下树,落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抬腿就走。
隗不再手贴着脸摆姿态,疾忙跟上。
再不表决真心恐怕就来不及了,于是边追边道:“今日在下是真的随意走走,绝非故意扰您清净,这般常常巧遇,如此有缘……”曲尧停下脚步,隗话头一停,正想继续说,可惜被打断了。
“你们前妖王死在我手里,你知道吗?”曲尧转头看他,直截了当道。
“原来是你……”就此四个字,没了后文。
“是我,你们妖鬼最后都会死在我手里。”曲尧若想,不会办不到。实没那个打算,此时一说,是无端想吓唬人。
“仙人对妖鬼是什么看法?”隗垂眸,随意瞧着地上,看不清其神色。
“阴险狡诈、贪得无厌,害人食人。”最书面的几个判词,曲尧平淡地说出来。
不等隗啰嗦什么,她又道:“记住我上回说的话,想活命别出妖林海。”话罢,曲尧在风中消失,残留的几丝仙力随风而散。
远处的镇妖宗很静,某一屋顶上,坐着个人。
头发花白,加之月色,宛若卷曲的银蟒盘在头顶,这人稳坐屋脊,眯眼观远景,观着观着,越发觉得不对劲,瞪大了眼。
不禁疑道:“说好了杀无赦,怎么不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