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乱,天下亦乱。
镇妖宗不同往日。本该空无一物的围墙上头,满挂三角旗帜,似黑鱼游动。
今日带众人习练的是个陌生男子,短眉长眼,看上去比陈长老年岁小些,行举倒和陈长老无二样,负手下视,声色俱厉。看其服饰,知是北宗某位长老,名叫蔡潘。
北宗来人众多,密密点点的小人占满前庭。边上站着几圈穿宗服的陌生徒士,其中一人出列,抱拳道:
“启禀蔡长老,我瞧这其中有几位不太专心,弟子认为是因我们初来乍到,东宗徒士心有不服,不愿随北宗练法吧。”
蔡潘闻言怒目:“哦?想来是我陈师兄平日里对你们太放纵,东宗徒士听好了,早习延长一个时辰,磨磨你们的顽劣性子!”
北宗徒士两手空空,在一旁嬉笑围观,无需顶着太阳习练。
曲尧拧眉,在半空俯瞰看镇妖宗,见那蔡陈二人互称师兄弟,心道真是回来晚了。
煞风一阵,把守的二人毫无知觉。
曲尧现身在殷宗主的殿前,正大光明走进去。
屋内陈设不错,曲尧第一次来,觉着和正殿的布置相符,看来北宗人不敢明面上苛待殷宗主,但门外二人腰上佩剑,怀中备好劲符,那般严阵以待,想必这几日并不好过。
绕过屏风,坐着淡定的殷宗主,矮桌置着两盏茶。
宗主笑眯眯道:“天人来了。”
一时无话,曲尧叹气:“您明明能出去。”说完便发现殷宗主身上被施了符术。
殷宗主摇头:“其实万事万物,要讲究个顺其自然,顺其根本,不要改变别人之命……”
曲尧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神神叨叨说这些,举手施展仙术要解开。
手在半空被拦住,另一只是宗主那皮肤皱巴巴的、很显年纪的手。先前曲尧带徒士去村庄斩鬼,见过不少双百岁老人的手,曲尧真心不想多和这宗主争论。
“你若有什么计划,先出去再说,只在这一片地方活动,住得惯吗?”
“我哪里都住得惯,你不用急我,倒是徒士们散漫惯了。此番其实也好,不失为一种历练,已有自保能力,不过心傲,的确需要压一压。再来有您看着,蔡潘等人定不敢下狠手。”
又说年轻的除妖士是该独当一面,居危思安……曲尧逐渐放心些,宗主果真非无能蠢钝之辈。
外头一片“吼哈”、“吼哈”的运拳,齐齐拳脚声不亚于口中的气势,从前庭传至此来。
“你瞧,还不烦你带练了。”
“带练是小事。”
殷宗主垂眼,用玉盖拨开浮叶:“和天人的事比起来,当然都是小事。”
风潇潇,雨水点点滴滴润青木。
这里不旱不涝,估计是镇妖宗恩荫长远,幸而没被旱和尊乱术荼毒。
曲尧根本没打算照殷宗主所说现身震慑北宗人,她悠然走在宗中小径,心情不佳,围墙皆是那招摇的破旗子,好在内垣墙空无一旗。
寻到块静处坐下后,运仙力流转,逐渐知晓北宗人来临那时——
天边初微,宗内寂静无声,北宗人大张旗鼓到来,布满阵法密不透风。
年事已高的殷宗主展现己身手无缚鸡之力,哪怕不费吹灰之力将其羁押,蔡潘仍不轻信,下令严加看管;陶长老以一敌不过众人,亦被软禁;小陶长老是真不会宗术,不是阅说猜的隐藏实力的哑巴,关他便无人领管炊事杂事,才只下了符。
这一番下来,彼时绕山晨跑的众徒士归来已晚……
曲尧神色迷茫,天空下的她身披白衫,好似暗了片刻,半晌后挥袖收了仙术。
前庭中,徒士的汗和雨融在一起。
蔡潘嘴角挂笑,满意看着敢怒不敢言的徒士,特意踱两步,拍了拍陈建的肩膀:“陈师兄这么多年都无所作为吗?”
陈建脸上是个难看的笑容:“师弟得宗主真传,教子有方,师兄老了,当然与你比不了。”
方才检举东宗徒士不专注的人又上前来,名叫蔡生,獐头鼠目,就面貌来说,不愧为蔡潘的首席弟子。
他一步两阶,躬身抱拳,低首道:“蔡长老,炊事房饭菜已经备好了。”
蔡潘举起手掌,拍了两响:“北宗徒士可以用膳了,东宗的继续在这,由我们陈长老盯着。”说罢斜眼看他。
陈建笑容停顿一瞬,随后乐呵呵应下。
烈日当头,蔡潘吃饱喝足归来,嘴里打着腥膻的嗝,好像他不是去吃,而是去杀了头羊,又在生羊肉上滚几圈,熏得陈建屏住呼吸,强忍吐意。
荫下太师椅坐得舒坦,蔡潘伸懒腰:“师兄用膳去吧,菜都要凉了,怎的还不去吃?珍馐美馔水陆俱备,可别浪费了,莫不是吃习惯了瞧不上?”
陈建的方脸拉得更长:“蔡长老说笑了,你不回来,我哪好意思擅自离开,只有您才看管得住这群朽木。”
溜须拍马的话蔡潘最乐意听了,果不其然,这小人不再作怪,可忽然将眼珠转向装潢华丽的正殿。回想起往事,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我记得师兄……算术不错。”
闻言至此,隐去身形在旁的曲尧心中思索,是否离间计最为简单。
晌午,正殿珠声“劈里啪啦”。
“乖乖,东宗的算盘都是玉的,北宗徒士只知苦练阵法,可怜啊可怜,见也没见过如此珍宝。”
蔡潘翘腿半躺,一只脚踏上屉台,其中瓶罐撞出声响。
那是些千金贵的茶叶,陈建慌促抬头,对上一张险诈的脸,那凹陷的眼窝藏不住阴谋,顿感无形压力,他低头,复拨算珠:“北宗在师长的管制下越发好了,风光在后头,师弟不必挖苦我。”
“一月二八,雨安知县佽助;二月一,方氏、梁氏商贾……世家倒是挺多,里州王氏、元郡杨氏、藩河赵氏……”蔡潘随手翻翻,忽“哗啦”一声,往陈建手前算盘那扔去,“这本佽助具体是多少金银?”
若陈建的头再低些,这本名录砸到的就是他的脸,眼下面露难色:“这些都归那陶虞管,她们防备得紧,我也难知具数,大概够镇妖宗几年支销。”
蔡潘那双不大的眼珠斜着看人,显得眼眶很拥挤:“总有什么你是知晓的罢。”
“那自然有,离这最近的雨安知县,他族中多位升官……”陈建略微停顿,摆出笑脸看向蔡潘,“不去恭贺拜会,倒是宗人不懂礼数了。”
“嗯,是不错,他族子孙能平步青云,如今家大业大的,也该谢谢宗人的照拂。”
蔡潘浮想联翩,好像已经看见知县将金元宝垒堆好后拱手奉上,不过很快正色又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