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处占据一整栋小办公楼的顶层,门墙都漆成柔和的暖色,室内布置都是特别定制,从桌椅到装饰,无一不寄托着让来访者感到舒适和放松的愿景。
“很高兴你今天能来,我和简是很多年的同事,你可以放心,我们都有专业执照。”珍妮对她说。
“我知道。”行白跟随她进入其中某一间咨询室。
“感谢你的信任。”珍妮放慢脚步,在后方顺手关上门,对行白说,“这里的座位都可以使用,你希望坐哪里?”
从L型软质沙发到长条硬座,再到没有单独几个靠背的工作椅。房间不大,但也不显得局促。
行白挑了有扶手的麻布单人沙发,很窄,只容得下一人。
“那我坐可以这里吗?”珍妮指指斜对面的的座椅,寻问她的意见。
行白点头,“可以。”
间隔一米。她觉得距离正好。
“不用紧张,就当作朋友间的普通聊天。”珍妮安抚她,“你最近几个月的睡眠时间大概多长呢?”
“我一般十二点准备睡觉,第二天七点起床,但是真正睡着的时间在五到六小时,睡眠质量不高,有时候会惊醒。”
“晚上做梦多吗?有睡不醒的情况出现吗?”
“经常做清晰的梦,噩梦。也经常睡不醒,但当我想小憩一会儿的时候也睡不着。”
可能身体觉得睡饱了,但是大脑没有。
“你还记得梦到什么吗?”
“很多人被追赶,挤在墙角想爬上梯子,但是发生踩踏。我抓着扶栏,看到认识的脸不停倒退,变得模糊。还有人们在满是黄土的山路里奔跑,逃亡,一辆车开过来,撞死了我身边的人,然后我绕过他继续向前。”
“你和这些人关系如何?”
“不熟,有的近十年没联系,在梦里都是最初的样子。除了我父亲,被撞死的那个,我出生以来就没见到他,梦里也没有脸,血肉模糊,但是话外音很确信地对我说是他。”
行白的生父,行从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怯懦的人,在妻子怀孕时,他被火车轧死,黑红的碎块溅在枕木表面,还有些被硬揉进深处,散发腥气和焦糊味,留下了行白这个遗腹女。
“你觉得自己对他们抱有什么感情?”
“没有感情,在梦里他们都像是木偶戏的演员,没有工资的那种。”
“我注意到你用工资作比喻,可以说说为什么吗?”
“大概觉得抱歉吧,未经许可,如果他们知道入梦,可能会生气。但是梦到什么不是由我决定的,所以没办法。”
“这样的梦你一周有几天?”
“每一天,如果睡得早的话。听说是大脑皮层过于活跃,其实习惯就好。”
“你早上醒来会有什么感觉?”
“累,全身上下的累,手指头都不想动。”
珍妮询问的语调温柔,像棉花糖般包裹着行白,笔下的记录却不似表面般轻松。如果行白描述的属实,情况已经有些不容乐观。但心理咨询师的职业要求她保持中立平和,不给咨询者带去额外的压力。
她更多观察细节,在咨询的半小时里,行白频繁躲避她的视线,语调和情绪表现出明显的前后矛盾,时而温和,时而在意,时而低落,时而自恋,连行白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行白好像在模仿不同的人,表现并不连贯,具有潜意识的掩饰行为。
随着谈话的深入,珍妮已经有了初步诊断。
“谢谢,说出来感觉好多了。”行白坦然道,露出真诚的笑容,“你觉得我应该通过什么改善睡眠问题?”
珍妮在心中叹气,“今天只是初步的,我会将案例转介给精神科医生,由她来决定你是否需要药物治疗。在下周见面之前,你可以试试冥想。”
“谢谢,麻烦您了。”行白点头,打算离开,
事实上,她不觉得倾诉有多少帮助,不过完成指派任务罢了。至于下周……她实在不想继续。
珍妮塞给她一堆量表,大概半指宽的厚度,“提前看下,不用做完,记得下周一起带来。”
行白低头,看到纸页印着的标题和概要,孤独症行为量表,述情障碍量表,成人ADHD筛查量表,自闭症谱系商数量表……
她愣了愣,反问,“你怀疑我有自闭症?”
她脸上显露出诧异的表情,或者说更偏向于被点破隐藏之事的尴尬和生气。理论上涉及咨询者的案例都是隐私,她陡然升起对二人的不信任。
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她也找简拿了相似的量表,只是填了两页,就失去兴趣。
更准确的说,是失去诊察的动力,因为她觉得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都难有帮助。坏事已经够多了,别再自找麻烦了。
很快她恢复疏离的表情,“是简和你说过这些吗?我不觉得半小时内你能看出这么多。请取消下周的安排,我不会再来了。”
“不,”珍妮摇头否认,语气依旧温和,“咨询师绝不会这么做,简和我也从未交流过你的案例,我们之前的信息不会互相流通。只是我接手过几例成人女性阿斯伯格综合征,所以在这方面有经验。我给你量表,只是希望帮助你对症状和衡量标准有初步了解,能及时记录这周内遇到的类似现象,这有利于我们判断。”
听到解释,行白并未放下戒心,追问道,“那你会保密吗?包括对其他教职员工。”尤其是秘书处。
她看向珍妮的眼睛,语气松动,甚至带上自己没意识到的讨好。毋庸置疑的是,自闭症会隐形影响职业机会。如果放在曾经的大学,咨询师会第一时间告诉联络人让她休学。
“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可以放心,我们的目标是帮助你。”珍妮安抚道。
她必须重申,保密性是第一位的。
听到珍妮的保证,行白眼神复杂,收下量表,独自离去。
她走出办公楼,站在车水马龙的路口。宋远柠发消息说会来接她,二人在家吃饭。可能是担心她咨询结束后心绪不宁。
人潮涌动,人们从不同方向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越过她,没有施舍任何目光,好像她是没有生命的、怪异的路障。
路障旁边,还有其他许多焦急的路障、会说话的电线杆,还有等得跺脚的绿化植物。
她听到短促的鸣笛和呼喊,这是来自于寻找那些路障的亲朋好友,然后那些不被看见的路障就会再变回人,抖抖身上的灰,喜悦地奔向他们。她一次次抬起头,寻找确认。
好像永远等不到为她而来的人。世界上还有太多没被看到和读懂的灵魂,像一缕烟似的消散了。
巨大的虚无感渐渐充满身体,她敲击手机侧面,不停点亮又熄灭,给宋远柠编辑消息:【对不起,我先走了】。
就像小时候和别人在游乐园门口、在宋家、在街上,她总是急匆匆用这句话告别。
其实她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一直等待的感觉令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