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郡王李励,从一品,原本食邑五千户,圣上怜其父兄早亡,力排众议,特加封食邑为万户,与亲王平齐。京中又另赐平康坊四分之一兴建王府。所赏奇珍异宝不可胜数,就连厨子都天南海北搜罗几十名。
所以这府中夜宴就算与宫中相比,也毫不逊色。卢筠卿抵住下巴,看着高台上的莫邪和李励,不由好笑。
莫邪换了身衣裳。沉香色缂丝翻领胡服锁了圈白狐毛,一看就是王府好料子。莫邪鼓着腮帮一嚼一嚼,李励披着墨狐大氅,慈爱地给他添水布菜,就差没替他擦嘴了。
“尝尝这个,九丝春卷,甜咸两个口味。还有这个酸乳酪,用桂花蜂蜜调的,喜欢吗……”
赫连雁坐在侧首,狠狠掰着撒子往自己热牛乳里放。真是会笼络人心!见师姐武功高强就妄图投其所好,用礼贤下士这套引她出山。赫连雁瞧着李励身侧细犬朝自己吐舌摆尾,连狗都能坐在上席。他却被故意安排在侧首,和师姐隔了两丈远,只能对献殷勤的李励干瞪眼。他瞧着对面抚扇微笑的白衣公子,眼中火星四溅。
新菜又上了一轮,李励照旧先给细犬拣了一碟。“来福,尝尝。“他笑着摸摸狗头,
“为什么先给它吃,有什么讲究吗?”莫邪好奇。
李励擦擦手,“没什么讲究,试毒罢了。”他转过脸露出个凌厉微笑:“这已是第十九条来福了。”
赫连雁打了个哆嗦,丝竹声乐戛然而止,端盘婢女沿边跪了一列。“都下去吧。”李励摆手,舞姬侍女鱼贯而出,殿中只余他们主客四人。
莫邪慢悠悠嚼完口中饭粒。“好可怜啊。”她拍拍李励肩膀道。
师姐怎么能拍郡王的肩膀呢?不对,她可怜个王爷干什么?!赫连雁拧眉,却见李励拊掌大笑出声。
“可怜吗,我?”他不再称孤,眼泪都笑了出来。
莫邪认真地点头。“虽然你有很大的房子,很多好吃的,但你连一餐饭都要先让狗吃。”她静静望着他。
“好可怜呢。”她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李励不笑了,琥珀色眼瞳不笑时同肉食动物般瘆人。他直直看了莫邪一会儿。
“吃住来去但随君便,不必通报了。”语气冷了下来,他起身离席,墨黑狐皮滚滚摔在身后。
生气了。赫连雁吞了口口水,只见师姐手愣了几秒后,重拾筷子咀嚼。
……
“三师兄!”小童眼睛瞪得溜圆。
“他生气了。”莫邪唔哝一句,筷子不停。不知怎的惹他生气,不过就算要道歉也一会儿再说吧。
没必要浪费这一桌珍馐嘛。
师弟总说她是个呆头鹅,她懒得反驳。但莫邪知道自己不傻。
师父曾说:“因吾恣意妄为,给你大师兄教规矩,却养得墨守成规,一板一眼。因你大师兄古板,吾又调你二师兄性情,却又养得水性杨花,轻浮孟浪。莫邪呀莫邪,到你这里,为师也不知该怎么教好,道法自然,你就这样浑然天成倒也不坏。”
所以她知道师弟口中“人人避之不及”的意思。左传论语,先秦诸子,前朝史书她跟着大师兄读了个遍。《郑伯克段于鄢》,左传头一篇就讲兄弟相残,母子相争,她知道,只是不懂。
明明山门里大家都是极好的,为何山下骨肉至亲斗得乌鸡眼一般呢。莫邪不明白。
一口一口吃干净碗里的东西。她估摸李励不会回来,便把他的餐盒整个端来,一口一口细细品嚼。
师父教过: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她记得清楚,连碗底花椒都一粒粒拣着嚼碎。
“哈哈哈……”卢筠卿笑得拍案,“你倒真真是个妙人。卢某遍访三山五岳,如你这般赤子之心者还真是头遭碰见。《庄子?应帝王》篇有云【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莫兄这品貌心性,倒与这中央帝君混沌相近。”
莫邪继续咀嚼,没有说话。
“只是啊……”他合上折扇,目光切切,“天地熔炉,人世凄苦。七窍通,混沌无。我劝你还是尽早归山的好。免得沾染尘缘,断汝仙途。”
莫邪继续咀嚼,直到银碗同刚洗过一般干净。“我吃饱了。”她放下筷子,起身行礼,转身留下一缕微风。
眨眼功夫,赫连雁就看不见师姐身影。“嘿!”小童转头,瞪向罪魁祸首。“你倒是懂得激将。”赫连雁咬牙切齿道。
卢筠卿摊手,“吾是真心实意,有感而发。你师兄大智若愚,小友你七窍玲珑,你们师门奇哉妙哉。不知尊师如何称呼,山门何在?卢某好前去拜访。”
赫连雁收回表情,出山就是如此,这次只是好奇询问,下次该当何?高绝武功会引来各方觊觎。想起青衫垂地,半靠床榻读书的师父,又想起得师父真传却纯如白纸的师姐,赫连雁登时没了胃口。师姐那样的家伙,就该当和师父般在山里隐居一辈子。他起身,朝卢筠卿深躬长拜:“吾师名讳不便相告,君若有缘自会相见。师兄无知,小子担忧,先行告退。”
这下,偌大殿堂里只余白袍青年一人独坐。
四下无人,宴厅空荡。卢筠卿晃晃酒壶,用壶底残液在桌上勾勾画画。他一时皱眉,一时微笑,末了自言自语:“奇了,白标星亮主护身,红鸾星动主姻缘。二者同闪是个什么意思,我倒是算不明白了。”
英华殿外是一圈游廊,游廊尽头是凌空水榭。李励靠着水榭亭柱,给池中锦鲤喂食。
其中一尾红白相间,尤其大,尤其呆,它瞪圆眼聚精会神一口一口吞着饼渣,和席间那人同出一辙。
不喂了!李励拍干净手,抱臂死盯那尾大鱼。
见没有吃食,其余锦鲤纷纷散去。只有那尾大鱼呆呆出水探头,鱼头与他相对。
“连你都在可怜我吗?!”铜盘飞水中发出闷响。“滚!”李励恨恨甩手,涟漪散尽,大呆鱼终是隐入水底,消失不见。
他怎么如此失态。李励十指插入发丝,按住头皮。他生母早逝,六岁起记名在太子妃膝下。作为太子庶子,他不好不坏长在东宫。兄长虽是嫡子,自幼却与他亲厚。父王虽偏重长兄,但对他也有几分喜爱。母妃高门大姓,对他教养说得过去。这样的他,这样的他竟会被山野村夫摸头说:
“好可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