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是打小就没了亲娘。府里恶仆说他命硬克母,但说话之人早被他父王打发了去。是,父王残疾后性情是阴晴不定,但每每挨打兄长总护在他身前。是,长安前往巴蜀路遥山险,他们吃了一路苦头,母妃薨逝,而后父王郁郁而终。那时他已深知斗争险恶,朝堂上人心阴冷。
兄长接诏时,他跪求他要么别去,要么带自己同行。大哥笑着摸摸他脑袋,“你还小呢,别去了,啊。”
而后他被留在这世上,只余他一人。
圣上神情晦暗不明,魏王司马昭之心灼灼。皇权死斗里他失了父兄。而现在,一纸诏书又把他捧上高台。前夜进宫,皇帝摸着他的脸老泪纵横,许诺若他为使将长生药奉回长安,便封他为皇太孙,登顶权力之巅只一步之遥。他那时只叩首称颂,心却是冷的。
皇帝病重,魏王监国,可废太子已薨数年,魏王却没得太子之位。圣上怕是对嫡长子一脉还抱有情,长安的流言传到巴蜀,轻易带走兄长性命。
而后现在,他上了天平,成了权力制衡新的砝码。李励深吸口气,他不在乎什么皇太孙之位。他从地狱里爬出,提着口气,无非就是冤有头债有主,找人报上一报。
蜀道秦五巴三,他安排分三路前行。长史司马走米仓道,心腹内侍走金牛道,他带着亲卫稍晚出发,原本约定于汉中整顿再议行程。可他刚过剑门就受伏击损员后,在汉中等了十日,他心凉半截。
同行护卫纷纷劝他折返。倒不是惜命,他们只是担忧无法送他入关。
“尽人事,听天命。”他下定决心,终是闯过死亡封锁。
而后锦衣加身,群仆环绕,作为盛宠郡王,他却被那人可怜。
他忽地想起琥珀色眼瞳生母在世时,怜爱地摸着他脑袋,偷偷用异族语言叫他小名:“佛狸,佛狸。”她汉话带着点特别口音,糯糯尾调,他很喜欢。
如今她早该魂归故里了吧。李励吸吸鼻子,眼前一花,水榭里多了个胡袍少年。
莫邪背着手站在他面前。黑眼睛里的神情竟恍惚让他想起生母,虽然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他来做什么?来道歉吗?李励身形没动,耳朵却竖了起来。
良久,他听见少年轻声开口:“李励,我会保你平安到凉州。”
青年郡王一愣,连他没大没小叫自己全名都顾不得:“为什么。”
莫邪瞧着他那双琉璃珠般琥珀色眼瞳,为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青年武功远不胜她,但无论崖山还是席间,他背脊永远挺得笔直。
给来福喂食时,她闻见他大氅下的血腥味,前两日的伤怕是还未愈合吧。忽地就心软起来。
“我救过一只红狐。”莫邪慢慢开口,“雪地里被兽夹夹住腿,原本是逃不脱的。但我看它自己咬断腿,硬是凭三条腿颤颤巍巍支撑身体。”
“然后我就养它渡过整个冬天。”她温和地看着他,“你眼里有火,和那只红狐一样。”
李励心跳漏了一拍。“佛狸,佛狸。”娘亲的呼唤声又在耳边响起。“你既知我名姓,就该知不少人想要我性命。”李励站直身子看着莫邪,深吸口气:
“我从不是好运之人。算命先生说我命硬,生母早亡,父兄也已薨逝,身边亲随多死于非命。我虽被封永宁,实则是个既无实权亦无精兵的空壳郡王,不过是为压一压魏王气焰的活靶子而已。”他把宫廷辛秘开诚布公,“你确定要保护这样的我?”
莫邪看着他,目光动也未动:“是,我会保护这样的你。”
“嘿。”李励笑了出来,夜风透凉,心却忽然暖和起来。
“对不起。”莫邪小声道歉:“刚刚席上瞧你那样,有点心疼,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如若冲撞,对不起。”
夜风徐徐,额前碎发拂过眼角血痣,少年站在风里,有些伶仃。李励微微失神,犹豫一秒后把自己大氅披在对方身上。价值千金的墨狐皮氅中少年肤白胜雪,“下次别再当众说。”他扭过脸掩盖心中异样,“猛虎再落魄,也是正面迎敌的。”
这话算是和解。莫邪眼睛弯弯道:“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些。”
这话几近轻薄,李励知道自己生了副好皮相,但还未有人敢当他面这么说。这算侮辱吗?他想要皱眉,但却在对方眼瞳倒影里眉头舒展。
罢了,就当是夸赞吧。
“对了,你去凉州,所为何事?”莫邪问他。
李励沉吟几秒,“作西域长生药的传闻你听过吧。”他看着莫邪,“一路传的神乎其神,但那长生药其实就是节佛骨舍利。”
“佛骨舍利?”
“就是佛陀涅槃后的遗骨,按邸报描述来看应该是节指骨之类。我作为奉迎官奉命将那东西迎回长安。”李励语气淡淡,“或许能药用,但长生不老怕是妄想。”
“能治病吗?”莫邪急了。
李励深深看了她一眼。“能,或者不能。谁知道呢。如果是药,吃下去才见真章。”
莫邪无声良久。“我想清楚我的酬劳。”
“你要什么?”一个念头从他心海浮现。
“我不想骗你。”莫邪看他,眼瞳黑白分明,“那节佛骨舍利。”
“你给或不给,我都要定的。”她口出狂言,但李励不觉好笑。
夜风徐徐,奉迎官李励听见大盗莫邪在自家鱼塘边郑重其事对自己说:咱一同去,你收空盒,我偷指骨,甚好。
他整个人呆住。这人真是一次次打破他认知,官匪同往,灯下黑……电光火石,他灵光一闪。
忽然地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