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莫邪瞪圆眼,再定睛细看,对面“李励”嘴边两道深褶,远比身旁真李励老些。
李励看起来也吓了一跳,但他没提二人相近的容貌。“阁下深夜相见,所为何事?”
“别整那套文邹邹的,老子最烦!”中年李励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外甥像舅,怎么你和老子一点不像?”
“……舅舅?”李励背颤动了一下。
“娘希匹,冷哇哇的二半夜,除了你亲舅还有谁来救你?走吧——”他转身,见二人没跟上来,对着树根猛踢了一脚。“方圆百里全是追捕你的骑马汉,你是想去李晖营里烤火还是跟我走?”
都不是什么好选择。李励回头和莫邪对视一眼。
“你舅舅看着比你堂兄靠谱。”莫邪真诚投票。
他们终是朝着中年李励走了过去。中年李励转身牵马,扭七扭八进了山麓。数十名帮手零零散散跟上他们。越走他们队伍人越多,大家都不说话,遇见溪流后他们转了方向,沿峪口越走越深,翻了山头都没停下休息。
莫邪还好,山路她走惯的。月亮被山峦遮住后,群青色天幕下,远处有几点橘红色亮光。
他们来到一座木栅栏山寨前。
李励舅舅是个山匪吗?山匪和郡王是亲戚,莫邪眼珠滴溜溜转,和李励视线撞到一起。
见她那小表情就知道没想什么好东西。李励背着手,趁她不备敲了下她前额。
“别胡思乱想!这人我也是头遭见。”他压低声音,“跟紧我,保不齐还有什么情况。”
琥珀眼瞳,栗色长发,他娘亲披着白狐裘弯腰朝他伸手。
“佛狸,佛狸。”女人眉眼弯弯,笑容好看。他样貌随娘,阿兄曾笑说带年幼的他看花灯,一不小心就被当作他带着个漂亮女娃游街。
如今眼前这男人面容与自己如此相似……李励收起情绪,紧盯男人背影。
男子走路时两膝略弯,是常年骑马的架势。个头和自己一般,胸腔却厚实许多。头戴毡帽,尾发扎成细辫却从脑后落出一截。
其余众人发型大约也都如此。李励扫了眼戴着毡帽罗幕的众人,不声不响朝莫邪靠了靠。
呜哇几句异族语调后,木制吊桥被放了下来。莫邪拽着李励袖子,被众人围拥进木栅栏里。
小片平地后是面百丈高崖壁,崖壁上密密麻麻竖着三排洞穴,远远看去蜂窝一般。
“这么多窑洞,没见识过吧?”中年李励领他们进一层中间最大的一间。窑洞里暖和极了,屋内靠墙是面大炕。中年李励脱下毡帽,露出锃光瓦亮的大半颅顶。
盯着男人后脑勺一尾小辫,李励躬身行礼。“谢慕容可汗救命之恩!”
男人脱皮袍的动作顿了一下,“你娘说的?”
“她从未提起。”李励缓缓抬头,“她的过去从未向我提起。”
姓慕容的男人盘腿坐在炕边,头低垂半晌。“那会儿党项偷袭我部,我只当她被朝西掳去,没成想竟归了唐。”
贞正九年李卫公大败吐谷浑,可汗身死,其部再不成气候。捷报传至长安时恰逢隆冬,爆竹声里,没过小腿的积雪也冻不住满朝文武的喜悦。
娘就是那时赤脚在雪地里站了一夜,冻死的。
那时战死的是她父亲还是兄弟?李励眼睛发痒,猛地扬起脸。
湿冷的手指被温暖掌心牵住。莫邪黑瞳直勾勾望着他,令他思绪渐定。
“河西走廊近来叛了的就是慕容颉可汗的吐谷浑诸部,所以我贸然猜测。”李励解释,“归唐十数年,如今反是为何?”
“为何?”慕容颉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父亲,兄长都死于唐军之手,族人被迫迁徙,途中大雪白灾,人畜十不存三,你竟问我为何?”
“我隐忍这些年,做梦都想带领部族重回鄯州,那里水草丰茂,人和天那么近。夏日夜里,银河浩瀚,风吹草长沙沙作响。慕容匹娄,【我们最好的祝福】……”他轻念孪生姊妹名字,“你娘站在星空下,把草原上花朵编成发冠戴在头上朝我们笑着跑来。”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男人抬头望着他,目光锐利,“我没有入主中原的意思。数月前陇西王来信邀我一同起兵,李家自己子侄都拢不住,我不过趁乱想要回乡罢了。”
“他信里说了什么?”李励急问。老天爷,别是最糟的——
“借兵,他要做惊天大事。不过我没借给他。”慕容颉微微收收下巴,“但有人借了,我确定。”
“打住,剩下我不能多说。”见李励还要开口,他抬手打断,“找着你是你我舅甥缘分。眼下汉人们马上就要大乱起来,你若愿意可和我族人一起迁居草原,若不愿我便把你送出山,你们自便。但我提醒你,别往西边再去,十死无生。”
“你好好想想罢。”说罢,他拍拍手,手下人将他们领到隔壁较小窑洞里。
炕很宽,被褥也都簇新。但李励站在地上,迟迟不愿上炕。
“你睡吧,我睡不着,索性坐一会。”他把莫邪撵上床,自己拉了把高脚胡椅,胡乱坐在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