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这天,长安城下了初雪。雪花一落地就消失不见,但城里依旧人人喜悦。瑞雪兆丰年,明年定是个好年景。
出了城,寒气渐渐涌上来,雪花也就渐渐能立住,地面渐渐泛白。进了秦岭,雪就更厚了,纵是走惯山路的樵夫也不由小心翼翼。
唯有一人撑伞,行走于山间小路,步速不减,如履平地。
乌青伞盖上一粒雪花都不曾沾染。伞下黑衣黑袍黑皂靴,衬得他肤色比雪还白。
“郎君,山高林深,上面走不得。”砍柴人好心提醒。
伞柄转了半圈,乌皮手套乌木伞,半张鸦羽面具下露出薄薄唇角,唯一一点血色就在上面。
“只是回家看看罢了。”
说罢,那人飘然离去。
“是仙人罢?”少年拎着柴刀,看得痴痴呆住。
老人拍拍少年后脑,“秦岭可是龙脉,咱这山里仙人多着呐。”
朱门稍微斑驳了些,今年忙没来及补漆。山门外,青年手执双剑,正正立于门前。
男人停于十丈外。“我记着你从不杀生。”
“为你破戒也无妨。”青年握紧剑柄,面色如霜。
“不怕杀不了我反被我宰?”男人抖抖乌木伞,水珠顺着伞尖滴落地面。“你是阿忧的弟子,实在不想动手啊。”
“恬不知耻!”青年翻身下台阶,右手在前,剑指男人咽喉。男人不动,单手顺着剑刃抓住青年右手,挥伞挡住青年左剑。
“气势不错,少点锐气。”血顺着手套涓涓淌下,男人浑不在意。
“欺负别人弟子好玩么?”女声清冷,带着丝疲惫,顺长阶如雪飘落。
“师父,外面这么冷,您的身体——”青年急切转身,却见师父目光直直撞在他身侧。
男人不再看他,鲜血滴落雪地,如红梅点点。
良久,男人收伞,摘下面具,露出一双血红瞳眸。
他笑,血色戾气同猛虎利爪般收回,氤氲雾气柔和了他的眉眼。
“好久不见。”
……
莫邪打着哈欠,在满面日光中醒来。暖烘烘的太阳照在她和师弟身上。赫连雁被太阳照得晃眼,嘟嘟囔囔卷走衾被。
她坐起身,炕边是歪在椅上和衣而眠的李励。
男人双臂交叉,如果醒着就是正襟危坐的样子。可惜现在双目紧闭,呼吸清浅。
李励侧着脸,露出饱满的额头和鼻梁弧线。莫邪伸手,凌空描画他眉眼模样。
他长了副好皮相。莫邪不得不承认,不似二师兄美艳,李励带着股凛冽气势,以及与年纪不符合的苍苍茫茫。
受了不少苦吧?你这家伙。她无声笑了,男人恰巧在此刻睁开眼。
琥珀色眼瞳被日光雕琢璀璨炫目。李励被日光照得眯眼,揉眼功夫里面前少女悄然不见。
躺下了?错觉吗?盯着莫邪睡颜,李励搓了搓脸。他刚明明看见莫邪坐起来对着他笑来着……
是错觉罢?
盯着少女因憋气涨得发青的小脸,李励笑出声:“醒都醒了,还装睡做什么?”
莫邪眼睛不睁,面无表情:“我在梦游。”
“梦游话还说的这么明白?”李励捏了下她脸蛋,“正午了,快醒醒,我们得想想办法。”
天微亮时他们才睡实。这会儿缓了精神,李励浑身都热辣辣发疼。火海里冲出时的外袍破破烂烂,早就不知扔到哪里。他身上大概有些烧伤,问题不大。
许是他扭头瞧后肩的样子引起莫邪注意。“我看看。”少女下炕,伸手探进他衣领。
男女大防的话被他嚼碎咽肚。对方赤诚目光倒衬地他像个无耻小人。
“红肿一片呢!”莫邪伸出葱白食指在他眼前晃着比划,“肿了半个指节高!”
她噌地起身拉住他胳膊,“幸好没破皮,现在用凉水冲冲多少还有点用。”
饶是李励也再受不住。“我自己去就行!”
“你够不着背啊。”莫邪愣了一下,脸腾地烧红。
气氛一下尴尬起来。
不发一言,李励夺门而出。望着那扇咯吱摇摆的门扉,莫邪捂住自己发烫的脸。心中麻团滚来滚去,刺挠发痒。
李励走了半晌,又抱着热水盆回到屋内。
“你也擦擦吧,新烧的水。”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肌肉。“喏。”两个软柿子从他怀里晃悠出,落在她掌心。
莫邪小心翼翼撕开柿皮,一口吞下甜滋滋的流心。“好好吃!”她晃晃腿感慨。
暖和屋内冰凉凉的甜柿叫人打个激灵,浑身毛孔通畅,莫邪满足地咂咂嘴。
“给。”她剥开另一个柿子皮,递到他嘴边。
曾经驼峰鱼鲙席间流转,如今一个柿子还要你我谦让。李励哂笑,但想起还要狗和人先试毒再吃饭的过去,又不觉心中畅快。
就着她手,他一口吞下红柿,不忘舔干净她手背汁水。
“今夜我们干票大的如何?”他露出犬齿,露出狡黠笑来。
真像只狐狸。想起那尾被救的红狐,莫邪点点头,全然没注意他后面又嘱咐了什么细节。
晌午吃过饭,李励又见了慕容颉一面。
“我不掺和汉人们的恩仇。”慕容颉抬手断了他的念想,“跟着我的汉子都生在鄯州,忍了这些年,我不能让他们临了客死异乡。”
“粮食呢?”李励不放弃,“这些日子阿舅囤了不少粮草辎重吧,马上入冬,给沿途饥民舍些米粮如何?”
“就当为阿娘积福吧。”他攻心道。
“娘希匹!李晖抢了更多粮,你怎不找他要?!”慕容颉吹胡子瞪眼,把小桌子捶得砰砰响,“细粮没门,谷糠带不走的可以留给你。”
“谢谢舅舅。”李励合掌,真心实意。“我知道您拖家带口不容易,不用担心,李晖军营那我自己会去。”
“就你,带着两个半大小子去闯大营?!这和羊入虎口有何异?”慕容颉眼睛瞪得溜圆。
“没办法,就算只身一人我也不能不管。孤乃永宁王,保卫大唐安宁是孤天职。如今李晖擅违皇命,封锁消息又要灭奉药官的口,神佛难救。”李励叹了口气,“只可惜营里那五千青海骢了。”